飞机上，戈向东闭着眼睛，还在想着周海龙和孙茂群。经过边境之行，他决定原谅这两个人。无论怎样，他们两个是想更好地发展，他们要是能过得更好，这种背叛就不值得一提了。
当戈向东跌跌撞撞跑进家门，已经是戈正北去世的第三天深夜了。
摇曳的烛光下，戈正北一身中将礼服，胸前覆盖着党旗，静静地躺在棺木里，一脸的安详。梅雅莹和魏东阳默默坐在客厅里守夜，戈向东跪在了父亲旁边，禁不住抽泣起来。他抚摸着父亲的脸，突然发现他的嘴巴还没有完全合上，像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完。自从他当年从部队转业之后，他们父子就很少坐在一起说话了。戈正北说当年给他取名字取错了，干什么事情总是跟老子别扭着来。他伸出手，托住父亲的下腭，试图把他的嘴唇合起来，可是没有用，父亲的嘴仍然张开着，父亲肯定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他深深自责起来，这些日子，他深陷兄弟背叛的痛苦之中，每天很晚才归家，还时刻阴沉着脸。年迈的父亲有好几次想劝他，可见他苦闷的样子每一次却欲言又止。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变得寡言少语了。他的手掌心触到父亲的脸，战争在他额头上留下的那块弹痕倔强醒目地刻在那儿。父亲曾经告诉过他，额头上的弹片划伤是来自辽沈战役的锦州城外。这是战争的记忆。父亲很少讲他参与的战争，也不愿意写回忆录，记忆里，他只有一个线装的棕皮色的笔记本。父亲做过团里的书记员，毛笔小楷字迹工整，笔记本做得十分精美。春天，晚年的父亲会躺在摇椅上，在院子里的暖阳下眯着眼睛翻看着那个笔记本，一看就是很久，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本子。那本厚厚的线装笔记本散发着碳墨的芬芳，很多次，戈向东的手一碰到那个本子，父亲就醒过来了。他说，有一天他死了，会把这个本子交给他。
父亲的脸凉凉的、软软的，胡碴子有些扎手，突发的心脏病让他还没来得及把胡子清理干净。父亲的胡子刮得很勤，他时刻保持一个军人整洁的仪表。
戈向东想痛哭出声，可突然间又哭不出声来，悲痛淤积在胸口，卡在喉咙、堵在喉结，他像是突然间失语了。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是个极其失败的儿子。
这些年，除了那场战争，他的每一次抉择都跟父亲的意愿背道而驰。所以这些年无论他的企业弄得有多大，挣多少钱，办多少好事，都没能让父亲正眼瞧一下。在父亲眼里，他这个儿子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梅雅莹停住了啜泣，抚摸着棺材说：“爸，你睁开眼睛看看，向东回来了。”
戈向东终于嚎啕大哭出来：“爸，不孝儿子来晚了。”
魏东阳也抚摸着水晶棺哭着说：“老爷子，大哥这次回来晚了，事出有因啊，你别怪他，老爷子啊，只有我知道他心里有多苦，他……”
戈向东哭得极其伤心，他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巨大的悲痛让他的脑袋和肺部又开始不舒服了。肺部残留的弹片又开始切磨着他的神经，他的呼吸开始困难，整个脸部很快变紫了。梅雅莹伸手抓过氧气袋塞进他的鼻孔，过了好一阵戈向东才缓过气来。
魏东阳在一旁劝着戈向东说：“老爷子走得很安详，大哥，你就别那么伤心了。这样吧，你一路车马劳顿，身体也不好，嫂子也守了两夜，今晚我守着，你去医院吸点儿氧，养足了精神，明天送老爷子走，事情多着呢。”
戈向东摆了摆手：“老三，我没事儿，你也在这儿呆了两个晚上，市里一大摊子事，老爷子要看你这样，他会不高兴的，你去吧，我陪着他说说话儿。”
魏东阳看了一眼梅雅莹，梅雅莹点了点头。
魏东阳说：“那好，我明天早点来。”
梅雅莹看着戈向东的脸色慢慢转好了，起身准备离开：“老爷子一直睁着眼睛等你回来，临走都不肯闭上眼，你回来了，就陪着老爷子说说话吧，我去给他收拾一下明天要带的东西。”
戈向东伸手抓着她：“雅莹，我求求你，你留下吧，你是爸爸最亲的亲人，在他心里，你比我这个儿子都亲，这儿不能没有你。”
梅雅莹背过脸去，热泪横流。这是最近几年她从戈向东这里听到的最温暖的一句话。这个倔强的男人，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回头，更不要说为自己做过的事情道歉求人。两个人离婚后，见面除了礼节性的点头，没有多余的一句交流。此刻，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出乎她的意料。面前这个男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才五十几岁，虽然他的身材依然挺拔，双眼有神，可他的两鬓仿佛一夜之间斑白了。
一瞬间，梅雅莹内心那种爱怜像是复苏了。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把戈向东的头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她低下头，把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8
周海龙和孙茂群始终没有出现在戈正北的葬礼上，是内心有愧，还是无颜面对，魏东阳不得而知。葬礼上五兄弟除了戈向东这个亲生儿子外，就剩下他和一个连话都说不囫囵的梁家宝。在魏东阳看来，商品经济时代，亲兄弟明算账是必要的，但算过账仍然是兄弟，这才是真兄弟。虽然大家都到了知天命之年，但魏东阳每次见到周海龙，还骂他是属狼的，养不熟，翻脸比翻书都快。周海龙也骂魏东阳属狗的，见了领导就会摇尾巴，没骨头，变脸跟演川剧似的。不过，打归打，骂归骂，这些年他们还是好兄弟。但这次，魏东阳认为周海龙做得有点过了。别的不说，老爷子对他魏东阳和周海龙有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这兄弟真是没得做了。
按照戈正北的遗愿，葬礼办得极其简朴，部队出了十个仪仗兵，来了许多穿军装的老部下、军区在职的首长和省市领导，开完追悼会，遗体瞻仰完毕就自行散去了。殡仪馆里，戈向东亲眼看着父亲被推进了焚烧炉，父亲被推进去之前，脸色在火红的炉火中变得很陌生。可能是化妆的原因，他的脸红润了一些，那块伤疤在火光的照映下变得十分明亮。炉门关上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个伤疤。他不得不相信，父亲已经从他的生活中走远，幻化成高高烟囱尽头浓浓的黑烟了。盘龙一样的黑烟在空中停旋，一阵风吹来，黑色慢慢变淡，褪色，最后消散在铅蓝色的天空里。生命就像一阵风，父亲被风带走了。
从窗口接过骨灰的时候，炉工冲骨灰盒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说，我们得向这个高贵的军人致敬。在他的身体里，还有比骨头更硬的东西，那就是钢铁，那是身体里一直没取出来的弹片。戈向东突然想到了自己，他也有两枚弹片在肺里，常常勾起他对那场战争的回忆。
戈向东把父亲的骨灰盒抱在怀里。那一块来自身体各个部位因高温聚拢在一起的钢铁，就放在骨灰盒上面的一个信封里。戈向东把它拿出来，发现它竟然散发出幽蓝幽蓝的光芒。佛法经纶造诣深厚的高僧，圆寂净化的时候会留下金光璀璨的舍利子。经历过战争的军人也会。戈向东把那一小坨钢铁放在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这是父亲的骨血滋养了几十年的东西，比金子都珍贵。有一天，他身上的东西也变成这个，他会把它留给自己做军人的儿子。这是军人生命里最了不起的勋章。
戈正北火化后的骨灰没有埋放到陵园，亲人们坐着一艘小船沿着海边一路抛撒，随着刚刚退却的海潮漂流而去。这是他的遗愿。戈正北去世前只留下两个遗愿，一个是把骨灰撒入大海，另一个是让戈向东好好看看他留下来的那个线装的笔记本。殡葬前夜，梅雅莹把本子交给了戈向东。戈向东打开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折叠得有些发毛的中国地图。地图上，戈正北标注着他从家乡出发走过的路，打过的仗。像是心有灵犀，戈向东猜准了，笔记本记载的内容，是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和伤残之后留在异乡的人。果然厚厚的一本人名，和这些人死亡时的地点，最后一页，还赫然写下了“戈正北”三个字。晚年，父亲拒绝别人给他写回忆录，这个笔记本就是他全部的战争记忆。父亲的阵亡名单后面写着每一个人牺牲的时间、地点、所立的战功，而那些因为严重伤残离开部队流落他乡的人，则注明了他们居住的地方。看着这一切，戈向东泪流满面。比起父亲内心承载的痛苦，他的痛苦微不足道，从土地革命时期开始，父亲走过的地方，满眼的生离死别。
深夜，风平浪静，整个海湾到处都是海灯，宛若地上漫天的群星和浩瀚无边的星空闪烁呼应。戈向东站在大海边像是跟远在天上的父亲交流。父亲戈正北选择这样的丧葬方式只有戈向东最理解。当年跟他一起当兵离开家乡的有几千人，新中国成立后就没剩下几个人了。很多人都战死在他乡，无法魂归故里。父亲是个胸怀博大的人，他要把自己的躯体消弭在大海的浪涛之中。父亲总说百川入东海，无论那些战友身在哪里，纵横交错的河流都会把他们带到这里来集合，他要跟他的战友在一起。
魏东阳陪着一语不发的戈向东，在海边一直守候到很晚，直到海边起风了，无数星星般的海灯时隐时现地荡漾在波浪里。
魏东阳抽出一支烟递给戈向东，用风衣遮挡着给他点燃了。
戈向东抽了一口，狠狠地咳嗽了几口。这些年他已经很少抽烟了。
魏东阳自己也点上一根，抽了一口说：“副连长，我的大哥，节哀顺变吧。”
戈向东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海：“死亡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疾病、谋杀、灾难、战争、自杀，在充满未知的死亡中，生命如草芥一样蓬勃而卑微。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们当中的哪个人死了，能有老爷子这般让人惦记，也就知足了。”
魏东阳叹了一口气：“是啊！你看着碧海里的海灯，公道自在人心啊。”
戈向东又抽了一口烟：“这些日子我老是做梦，老是梦到老连长和那些弟兄。所以，我不得不跑到边境线上走一圈。那个地方真干净，干净得可以想起咱们经历过的一切往事。记忆真清晰啊，每一个人的面孔，言谈举止，都清清楚楚，不去那儿，很多事情的细节我都忘掉了。老三，你说，连我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都有可能忘记了，现在还有谁能记起那些人和那些事？”
“最起码我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人记得，我们的亲人们记得。”
戈向东吸一口长气：“再沉重的记忆也经不起时间和环境的磨砺，欲望太多，疼痛就容易忘记！”
海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一盏盏海灯在波浪中翻滚，逐渐熄灭。
魏东阳把视线从海面上收回来：“是啊，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会成为一种历史，记忆就会湮灭，我们这些曾经经历战争的人，也会像这一盏盏海灯那样被时间湮没，恐怕没有人会有我们这种体会。纷杂现实的社会生活，很少有人会再去怜悯别人的痛苦了。除了我们这些害怕冷漠，害怕疼痛的人。”
戈向东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如果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开始忘记，就没有人能记起那些死去的人了，连人和事情都忘记了，有谁还能记住当初说的那些话。这个世界如果不知道疼痛，大家就会变得麻木。如果我们能够怜悯，就能够去爱抚，去拥抱，去温暖。”
“大哥，你说得对，连我们都无法做到，我们的后辈，就更不敢想了。”
戈向东深沉地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老连长说得对啊，让活着的人活出个样来，牺牲才会有价值。”
魏东阳的眼睛闪过一丝泪光：“老连长是个诗人啊，他的每一句话都富有哲理。副连长，今天我说句公道话，老连长这个叮嘱，你做得最好，如果每个当过兵的企业家都这样，那我的拥军优抚工作就会更好做了，我可以这么说，即便是老连长活着，他也未必能做到你这一步，你就别过度自责了。”
戈向东摇了摇头：“你就别寒碜我了。”
魏东阳安慰戈向东：“兄弟分开了未必不是件好事，周海龙这熊货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迟早有一天会出事。”
戈向东仍然一脸的忧郁：“正因为这样，我才担心，你看过他那个融资计划吗？”
魏东阳轻描淡写：“粗略知道一点，市委市政府好像正在论证东部新区商业圈的融资问题，合理利用民间资本是当前国家提倡的。”
戈向东有点诧异：“市委市政府已经开始着手讨论这件事情了？”
魏东阳摊开手说：“我又不管经济，政府前天开了通气会，好像这几天东业集团的财务总监要来天海和商业银行洽谈，初步投入的资金是一百个亿。”
戈向东摇了摇头：“周海龙千亿元的宏伟蓝图就要开篇了。”
魏东阳一脸平静：“那是他周海龙一厢情愿，他以为离开了天海集团就会成为东业集团的座上宾？一切还是未知数。老大，你就别再担心他了。”
戈向东说：“老三，我的话他已经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了，你得劝劝他，我不想他再出问题，再出问题，我已经没有能力救他了。”
“我的大哥耶，你以为他会拿我的话当好话？”
“说实话，他能成功，我从心里祝贺他，可话得说回来，他不年轻了，输不起了，再输一次，想从头再来，就难了。”
魏东阳伸出手握着戈向东的手：“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大哥，你对他做到仁至义尽了。”
“我不想让我们的不团结，成为我们下一代的笑柄。你告诉他，那一天我不该冲他们发火，事后我也检讨了自己，都五十岁了，我不该像过去那样给他们下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