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英被热心的李大娘一路送上公共汽车,嘱咐她沿途拿不准就向人去问路,又帮着她收拾了两件衣服打成包裹背在肩膀上,莱州的天气冷,万一小孩子穿的衣服少呢?
郭红英在这样的热情下手足无措,她按着李大娘的建议梳了个双麻花辫,(“你头发没梳完”——李大娘如此评价郭红英的马尾,又对她打算把头发盘起来的举动摇头“那可不是小姑娘的打扮!”),郭红英把那包裹挎在肘上,又被李大娘塞了个热乎乎的饼子送上汽车,她感到心里也被暖的热乎乎的。
这个十七岁小姑娘的壳子里,装着一个已经二十几岁的“芯儿”。郭红英自然不太担心会迷路。
她走进莱州市西河派出所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三对夫妇,每个人的面上都是焦急欢欣压抑担忧等等情绪组成的复杂,郭红英突然也有些盼望起来,在这个遥远的时代,原来,还有一个血肉相连的亲人!
三年前,也就是1988年,莱州市发生了一系列儿童被拐事件,郭家1985年出生时交了1000元罚款的小儿子郭金海在一家商店门前被拐。
这件事对郭家不啻于晴天霹雳。郭爹郭妈都是老辈子村里人,“生儿子”的观念坚定不移,“丢了儿子”,自然是天大的事情!
找!全家倾家荡产也得找!
可是,去哪里找?!平日里坐车从城南到成北只需一个多小时的莱州城,一下子显得大的出奇。
小旅馆,说不定,是拐子住的地方,得找!大高楼,说不定有看见拐小孩的过路人,得问!饭馆是重点搜索的地方,拐子总得吃饭!下水道的血迹什么的也不能放过,说不定,小金海就在这里跌了一跤……
真是漫天撒网的找,越找一家人越是绝望。后来街坊邻居提醒,你们孩子丢了,怎么不报警呢!郭家才好像醍醐灌顶,到警察局一问,原来全城丢了好多孩子,警察早就在查这个事情了,没有头绪!
后来报纸上都登了这个事情,民间的传闻更是极多。有人说丢了七八个孩子,最多的说是十二个,都是清一色的小男孩,有人说是卖到南方打断了腿做乞丐,还有人说,有那等黑心肝的,用别人家小孩的身体做药材!
这样的传言,对于心急如焚的找孩子的家长来说,每一条都好像挖心剜肺一般,可是他们又不能不去关注,郭家老爹甚至和另外几个家长一起,把家里面能卖的都卖了凑钱去了趟南方。可是,小小的莱州城尚且找不出一个孩子的踪迹,广大的“南方”,又到哪里去找呢。
郭家爹把钱花光了也没找到小儿子,回来时神情恍惚,出了车祸,郭家娘听到消息当时昏了过去,没几日撒手人寰。郭红英几日里接连送走了爹娘,她家原先条件不错,不然也交不起那1000元的超生罚款,郭红英在家里连袜子都没洗过,更别说做饭了,发青发芽的马铃薯有毒,这她也是自然不知道的,可惜这姑娘一命呜呼,三天后却有消息传来,郭家小儿子找回来了!
丢了孩子的其他几家,纵然没有郭家这么惨,可丢了心肝宝贝的痛苦,又能差到哪里去?
几个警察抱着孩子出现的那个瞬间,等待室里一片嚎啕。
郭红英的眼眶也湿润了。可是三岁的男童长到六岁,身高相貌体征都变化了太多。郭红英自己又不是那个真正男孩子的姐姐,有什么心灵感应之类……她有点心虚的等了等,那三家都抱起了孩子,才走过去,抱住了那个剩在原地的。
“金……郭金海?”她小声问,端详着这个已经被好心的警察阿姨洗过了脸,看起来十分漂亮秀气的小男孩,说实话,这个孩子看起来太像一个女孩子了!
这个男孩子左右看了看,微微皱了皱好看的小眉头,又回身瞅了一眼在一旁冲他含着眼泪摆手,示意他上前认亲人的女警察,上下打量了一番郭红英,突然伸手向前抱住了她。
孩子暖暖的小身体,让郭红英在那个瞬间,突然感到安定下来了。再没有迷茫,再没有对陌生年代的恐惧。好像一下子多了拼搏的动力,多了一种什么令心灵满足的感觉。
她用力的回抱着那个孩子,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血脉相连的那种默契。
郭家姐弟离开时,受到了派出所民警的关怀。郭家的情况他们也知道一些,女孩子才十七岁,这个年龄说起来也不小了,可是带一个六岁的男童,这确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郭红英婉拒了找人收留自己姐弟的好心提议,这个年代经济还不算发达,谁家也不富裕。而她很确定,自己一定可以养活弟弟的。
于是女孩子搂着男童走远了,她把包袱里的两件衣服都裹在了弟弟身上,自己冻得发抖,可是她脸上,却一直在微笑。
郭红英把弟弟带回了那个四壁空荡荡的小家。她一路都有些犹豫,或许警察们说过或许没有,可是该怎么向一个六岁的男孩子介绍死亡?最后,她用了那个烂大街的解释:“他们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你的”,郭红英说。
男孩子狠狠地皱了皱眉毛:“星星是不断核反应发光发热的巨大球体。”他说了见到郭红英以来的第一句话。然后他偏过头,很疑惑的样子,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郭红英哽住了:“呃,星星分为恒星和行星,恒星大约是你说的那样的,行星不是哦……”她满头冷汗的想幸亏我接受的教育学过这玩艺儿,可是一个六岁的男孩子知道什么核反应正常么?郭红英突然觉得弟弟的被拐骗生涯,说不定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惨。可是问一问?作为一个自诩接受过高等教育懂得心理学的人,郭红英又迟疑了。等到小男孩的心理伤害逐渐痊愈了再问!郭红英这样决定着。
于是介绍彼此情况的交谈又停下来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会儿,郭红英跳到地上去做饭,做的还是疙瘩汤,现在比第一次来,她起码能够把该煮的东西都煮熟了。
那个男孩子迟疑了一下,追着她走到门外的锅台旁,目光围着她转。郭红英的心一下子软了。
郭红英觉得自己越和这个弟弟相处,就好像越找到了原来那个郭红英的记忆,有一种不知道该叫做“天性”还是“母性”的东西蠢蠢欲动。“你以前最喜欢喝的”,她仔细的给对方摆好碗,又拿出箱子里的一个勺子来洗干净递过去。
小男孩看着她的表情依然很陌生。郭红英坚持,笑着看着对方,然后对方先妥协了,他低下头笨手笨脚的摆弄起那个勺子来。
郭红英一瞬间又有些想哭了,她觉得小男孩这样子,一定是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又想如果他能够早回来两个月,只怕郭家,还不知道该如何欢喜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教好他,就好像那个已经去了天国的郭红英期望的那样。现在这个弟弟有点自闭,这一定是还不熟悉的原因,那么就自己多说话,开导对方。
“我是你姐姐。”她这样介绍道。
“家里的情况不知道你还记得不,现在只剩我们两了,我是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小男孩迷茫的抬头,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却想不通。然后他放弃了,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郭红英,脸上竟有些羞涩般的红色:“姐姐。”男孩清朗的声音小声说。
郭红英紧紧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