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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看上去是在安慰母亲,可聪明的秉德女人一听就知道是在糊弄她。那年过年,因为心里发虚发空,秉德女人做了一件在此之前想都没想过的大事,让承国上青堆子湾请了宗谱,在老三黄的回忆下,让承多在宗谱上填上祖宗三代的名字,堂堂正正挂在堂屋正中的后墙上,一天三遍烧香磕头。自来周庄有了家,她从没供过宗谱,在周庄,没有谁家不供宗谱的,日子一波三折灾难不断时,一年一度向祖宗祈求保佑是必不可少的过节。她不供,不是手上有承山保佑,祖宗一直没派上用场,而是那时她太年轻,装了一肚子傻胆子,还不懂得随着一年一年岁数的增大,经历事情的增多,胆子会越来越小;还不懂得胆小时,心底里的害怕和孤单会达到什么程度——在媳妇和孙子们都在酣睡的寂静的夜里,她恨不能把申家祖上所有死去的亡灵都请回来,给她壮胆儿和她说话,听他们告诉她该怎么度过这没边没沿儿的黑夜。

谁知宗谱一挂上,就招来了秉义和秉胜。在周庄,宗族之间,只要挂了宗谱,都得挨家磕拜。然而聚到一起才有人发现,申家的祖宗确实有问题,他们没给后人留下更多的房子和地,到头来又分不到别人家的房子和地。发现者是感到委屈的秉义,自从挨了秉德女人巴掌,他一直没和她说话,磕完头,他冲着墙上的名单语调低低地说:“老祖宗你抽大烟把家抽败亡了,怎么也得保佑后人不败亡呵,你后人成了穷光蛋,怎么也得让上边给分点浮产呵!”秉德女人立即接话:“可不是嘛,咱做买卖也没做大买卖呀,怎么做了买卖就不分浮产了呢?倒也是,你老祖宗保咱后人平平安安,不分也中,不分就不分。”

很显然,在祖宗面前,秉义和秉德女人的态度略有不同,秉义希求祖宗保佑分到浮产,秉德女人不求分浮产只求平安。然而,不平安的日子就像蛰伏在地下的蝗虫,说来眨眼之间就来了,并且扑闪着它亮锃锃的翅膀。承民开春三月来周庄时细雨霏霏,她披了一件苇草编的蓑衣在雨雾里亮锃锃闪烁,罗锅在屯街上看到她,就像看到大救星满街吆喝:“史干部来啦史干部来啦——”史干部自然不是一人,还带了一女一男。不等有人出来喊开会,就听老三黄家的院子里煮沸了开水似的人声嘈杂,“打倒周成官活埋周成官”的呼声就掠过房屋和草垛。听到呼喊,秉德女人心头猛地紧了一下,之后从炕头往下爬,失声地吆喝承国快出去看看。承国一激灵推开院门,朝外面杀了一头又回来了,从厢房里推出自行车,跨上车就冲向了屯街。因为把承国派了出去,秉德女人在炕沿上一直没动,两个媳妇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凑到她身边。

就在胆小的一家人不出声地等待着胆大的承国回来通报外面消息时,罗锅却鼓着眼珠子,脸色煞白地来了,抖着嘴唇说:“不,不好了嫂子,要埋人啦,要埋周成官啦。”

“真的要埋周成官?”秉德女人战兢兢问。

“可不真的,史干部说他是吃人的大地主,要怎么处罚权力交给大伙,大伙就吵吵要活埋,秉义还揪出周克真,说连他一块埋,秉胜正在南河套边挖坑呢,连承翠都去了。”

听说申家人这么踊跃,秉德女人喘一口粗气,立即穿鞋,说:“俺去看看,有谁动手没有咱申家人动手,埋人不是小事,那是条命呵。”可她刚把鞋穿上一只脚,罗锅又说:“不能去呵嫂子,俺来是想告诉你,克真检举承国了,说,说承国他哥是国民党,要是埋他,就必须埋承国。”

话音刚落,承国媳妇哇一声哭出来,于芝也一脸哭相。见两个媳妇哭,秉德女人反而有了胆儿,大喝一声:“哭什么哭,要埋埋当妈的也轮不到儿子,俺去看看,俺叫史干部挖坑把俺埋啦。”她这么说,不但没止住两个媳妇哭声,三个孙子也哇啦哇啦哭起来。这时,秉德女人手往炕沿一拍,厉声道:“给俺穿鞋,俺去看看史干部到底有多大能耐把她妈给埋了。”

当秉德女人顶着细雨来到周家大院,被一股气儿顶出来的胆量,又揭了盖儿的蒸锅似的瞬间消散了,周成官和周克真被五花大绑在粮仓外的木柱子上,承欢和狗剩子摁着周成官的脖子,齐声让他交代,周成官却因喘不上气儿,死人一样无声无息,秉义和刘二两儿子则挽着衣袖,疯了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克真身上挥拳头,疼得克真龇牙咧嘴呜嗷乱叫,他们的女人,克让家的和克真家的,还有他们的孩子,则像一群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横着一排跪在地上。老三黄和承民,还有两个工作组的年轻人则站在一边,看戏似的看着他们。这一辈子,秉德女人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也听说过很多悲惨的事,可正因为亲眼见过也亲耳听过,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尤其当克真那金鱼一样鼓出来的眼泡泡扫到她,立即止了惨叫,指着她声嘶力竭喊:“她儿子申承中是国民党,埋俺就得埋她儿子申承国——”她浑身上下竟然筛筛子似的抖了起来,一瞬间,裤裆下面热湿一片。她下意识夹了夹裤裆,在人群里寻找承国身影,她没找到承国,却在回转眼神时看见了秉义射过来的惊恐的一瞥,这时,只见秉义噼刺扑刺又一阵拳头向克真挥去,正挥着,又不过瘾似的脱下脚上胶鞋,狠狠砸他的脸,边砸边说:“你再血口喷人俺砸死你砸死你。”克真的鼻子和嘴顿时血红一片。可秉义的一顿混打不但没止住克真嘴巴,反而使他更加嘴硬,“要不你史干部派人去查,你为什么不敢去查?”

这当口,只听猛烈咳嗽起来的周成官扯着嘶哑的嗓子有气无力说:“克真咱不能血口喷人呵,咱谁也没看见国民党的影儿呵。”

克真的嘴硬,自然换来又一阵更猛烈的拳脚,鼻青眼肿的克真接连吐出好几口血水和两颗门牙。不知道是不忍再看下去,还是受了周成官感动,秉德女人一咬牙站出人群,背对秉义冲着承民和老三黄:“你们别叫他再打了,说俺是国民党俺就是啦,想埋就埋俺吧。”这么说,本是一时冲动,可话一经说出,就像扔出去一把石子,心底里原来的害怕蚊蝇似的全不见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气顿时涨满她的血管。她迅速转身,母老虎似的拽住秉义衣襟,狠命往外推,她想说你申秉义的仇人是周成官,为什么抓住克真不放松,但她没说,只是死缠乱打地往外推,之后站到周成官和克真之间,语气坚定地对承民说:“史干部,把俺绑起来吧,要打要埋由你们啦,天大的事有俺当妈的顶着,不能找承国麻烦。”

这是一句暗示,她暗示承民坚决不能动承国一根汗毛。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人们把目光统统盯到史干部身上。雨雾下,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发紫,她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冷静地看了秉德女人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在院子上空一派虚无的地方停下来。可以说,她有着相当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处理过各种复杂的难题,就想不到会遇到周庄这样的难题,她秉公把自家人划成了富裕中农成分,以为已经平了民心,就想不到堂叔秉义会站出来找周克真的碴,偏偏周克真又臭又硬;碰上周克真也不要紧,只要母亲不承认,没有证据,没有血债,又没有民愤,眼前的一关就完全可以过去,可偏偏又站出个又臭又硬的母亲。当她从淅淅沥沥的雨丝中移回目光,看定的就不是母亲,而是身边所有的人了。她说:“共产党最重事实,在场的有谁能出来做证,证明申秉德家有国民党,那我们毫不留情。”她的声调泼辣而果决,透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硬朗。空气顿时窒息了,大家面面相觑,承欢在那里不安地挠着头皮,无声的雨丝在阴霾密布的院子里飞翔。见没人说话,史干部调了一下嗓门,把声音略略提了一下,口齿伶俐地说:“没有人证明,那我们就派人去调查,等有了结果再做处理。至于周成官周克真,统统押到农会,由农会开会决定怎么处罚。”

史干部的果决,让全村人都很服气只有克真不服,不过到了下午四点,农会决定把他从活埋的名单里清出来,一通下跪之后,他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倒是放了他,秉义又不服,吵吵巴火不灭了他心里不甘。秉义把仇恨发泄在周克真身上,是他回村后在大街上遇到他,当着他提起承玉的死,吉家的混账,周克真不但没安慰一番,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和他爹一样的话:“母狗不调腚,公狗不上身。”当时就把秉义惹火了,祖宗三代好一顿骂,可怎么骂心里的火都泄不出去,终于有了机会,秉义当然不会放过。只是在周庄,最有民愤的是周成官而不是周克真,他秉义一个人的意见代表不了大家,就只有眼睁睁看着当爹的被扔进坑里,当儿的还人模狗样地活着。

在农会里开公审大会时,工作组并没想活埋周成官,他确实有罪,剥削老百姓,高价出租土地,低价雇用把头,还当小日本的狗腿子使人烧过秉义,捅瞎过老三黄的眼睛,但因为没出人命,还不够活埋的条件。王苫匠、刘二两和罗锅,还有一些老辈人都不同意活埋,可义愤的贫雇农的儿女们对地主阶级的觉悟一旦被唤醒,便像干柴烈火,任谁也控制不了局面,到后来,企图阻止大家不要蛮干的史干部和工作组的另两个人,不但声音被群众声势浩荡的声音淹没,夹在义愤的群众中就像三个木偶。人们把周成官拖到南甸子,扔到榆树林边的大坑里,一铣铣往下培土,他们被隔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外面,连靠近都没能靠近。

因为知道周成官的今天就是她秉德女人的明天,那个下晌秉德女人关门闭户缩在家里安排自己的后事。她告诉一直泣哭不休的承国媳妇,“俺走了,这个家由你来当,承国一早骑车跑了没回来,一定是提前知道什么躲出去了,这些天俺就觉得他心里有事,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这个家需要他,等什么时候太平了他回来了,当家的事再交给他。”承国媳妇泪人似的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膝盖不住地点头。她告诉于芝,“不管承中将来是死是活,你都不要离开申家,申家需要你,承多还小,才念小学,他打一小就和你睡过一个被窝,和你亲,俺求你能像当妈的一样好好待他。你也需要申家,倒不是说你生了申家的骨血就不让你走,俺是觉得你外面没有亲人,只有申家人才是你的亲人。”于芝早已泣不成声,握住她的手痛苦地呻吟道:“妈你放心我肯定不走,我生是老申家的人死是老申家的鬼,你就放心好啦。”可于芝这么说完,又接着说:“妈,你不能死,史干部是你的亲生闺女,她怎么忍心把你活埋呀。”秉德女人却冷笑了两声,蹙着眉头痛苦地说:“妈看清楚了,不是她想那么干,她在了共产党,不那么干不行,妈不怪她,这也是命,谁叫俺命里通着国民党呢,咱本来是穷人,可咱偏偏命里通着富人的党,偏偏富人的党又败了,没打成天下,咱有什么法子呵。”说到这里,她喘了口粗气,一个个去看围在身边的孩子,伸手去摸他们的脸,他们是承国的儿子家树、家林,承中的儿子家旺,他们一个个泪眼汪汪鼻涕勒勒,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她是他们的奶奶,她本该天天跟他们在一块,可一些年来忙这忙那,她都没好好哄哄他们抱抱他们。后来,挨个去捏孩子鼻子上的鼻涕时,一直强忍着的秉德女人终于忍不住,流出一串辛酸的眼泪。她说:“孩子,奶奶这是报应,报应。”她所谓报应,是指自己不好好跟父亲读书进了绸缎庄,成了秉德女人。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报应,见奶奶哭,一声声哭喊着奶奶。

就在这时,只听屋外的风门轰隆一声响,全家人谁也不希望此时看到的承国回来了,他呼哧带喘一头雾水,他推开里屋屋门,片刻不停就声张道:“妈俺想了想还是不能躲,俺躲了他们肯定找你麻烦,要死俺去死。”

秉德女人猜想得一点没错,承国是因为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才躲出去的,只是他半道不忍心母亲又杀了回来。看见承国,秉德女人脸上的泪突然止住,一种由恐惧作底的气恼迅速占领她,她嘴巴哆嗦着,一脸愤怒地厉害道:“是个孝子你就快给俺滚,你死了这个家怎么办?”

承国毫不示弱:“可没有你哪还有这个家呵,俺不能走,你打死俺俺也不能走。”

这时,秉德女人一程程委下炕沿,打开后墙上的木柜,从那里拿出一条秉德死时没有用完的一块孝布,往脖子上一搭系上一个扣子,冲承国说:“你要是不走,俺现在就死给你看。”说着,两手狠狠地拽白布的两头,承国只有向母亲告饶,再次出了家门。临走时,他扔下一句在母亲面前已经说过好几遍了的话:“城里还在打仗,还说不定谁能赢呢。”

为了掩护承国,秉德女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南甸子埋人现场。这个时候那里已经层层叠叠被围得水泄不通,南王庄八里庄下河口好多外村人都跑来了。战兢兢站在人群后边的地垄里,秉德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看到周成官,可她又必须让人们知道她来了,知道申家人并没逃跑。于是趁人不备,她抽冷子喊了一嗓子:“周成官俺来看你一眼呵,你当人坏事做得太多,变鬼可得好好修行呵。”

这一嗓子,像挥向麦地的一把锄刀,茂密的人丛突然分出一条道儿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前方挖在外面湿漉漉黏叽叽的泥土。在人们目光的交错辉映中,秉德女人身轻如燕,她觉得自己完全没了重量,而脚下被人们踩得烂酱一样的地垄仿佛是团棉花,又暄又软,当她像弹起来的花絮似的飘到土坑边儿上,周成官已经被土埋了半截,脸充血的鸡头似的乌紫乌紫。

人们长时间不再培土,分明是故意将大快人心的时刻延缓放慢,可这仿佛是专门为秉德女人和周成官安排的一次告别,发现秉德女人来到坑前,已经奄奄一息的周成官铆足了劲儿喊道:“侄媳妇俺谢你啦,俺当鬼也不忘你呵——”

在周庄人眼里,这是一场花多少钱都看不到的大戏好戏,它的好看,不在于戏中有两个周庄几十年来不断在屯街上搅起动静的角色,而是在这角色之外,还有一个角色,他不经意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向人们泄露并印证了人们猜测已久的秘密——秉德女人和周成官真的有一腿。那个泄密者自然是秉义,在周成官向秉德女人喊出那一嗓子时,他挖出一铣土向土坑上空猛地扬去,骂一句“老流氓”,一回头挤出人群。

早在周成官下狠心放火烧秉义时人们就有猜测,不想这猜测会在周成官死期到来时得到印证。如此一来,随着最后一铣土将周成官埋葬,大戏谢幕,周成官又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他活在人们的议论里。这议论尾随在秉德女人身后,影子似的,几乎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而秉德女人,绝不因为心知肚明这种跟踪而有意躲避,在目光的包围中,从埋人现场回来,她居然越过自家家门径直去了周家大院。她不躲避,绝不是用出人意料的举动以毒攻毒,而是周成官的话让她想起他瘫在炕上的老婆,家产被分得一干二净的媳妇们。在这万众一心的时刻,有一些心一定是被扯断了揪碎了,她想去看看她们,捂捂她们的心。于是接下来的故事也就和那场大戏一起,被周庄的后人们多少年来口口相传。虽然和所有流传的故事一样,都免不了被添枝加叶,但它的主干一直没变,那便是,秉德女人在周家呆了三天三夜!第一夜,腰捆八尺孝布陪周家儿孙为周成官的尸体守灵——人们将他活埋致死,又把他扒出来送回周家;第二夜,既当爹又当娘地帮终于咽气的周成官老婆料理后事;第三夜,陪身板已树叶一样单薄的克让家的和克真家的一起上周家坟地哭坟。这正是周庄人们传讲这段故事的用意所在,在周庄,有一句嘲弄傻子的俗话:自家的坟都哭不过来,还去哭人家的坟。秉德女人不是傻子,可她自家藏着国民党,居然还有心思去哭人家的坟,足以证明她跟周成官的瓜葛有多深。

没有人知道在这三天三夜里,秉德女人经历了什么,当那一双双魂魄不在了的眼神因为她的到来而终于开始转动,当向工作组检举她的周克真跪到她的脚下不迭声地喊她嫂子,当克让家的和克真家的先后扑到她的跟前说不想活了,她觉得她就是他们的祖宗,就是支撑周家的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正是这偶然获得的角色,才使秉德女人对就要到来的死期忘记了害怕。

从周家回来之后,她死沉沉踏实实昏睡了两天两夜,当第三天早上蒙蒙眬眬从那个世界醒来,看到晨光里围着的两个媳妇和三个孙子,大难已经过去的幻觉便晨光一样铺洒了整个屋子。此后的时光,秉德女人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头不梳脸不洗,木呆呆地朝窗外傻看着,一言不发。

大难确实已经过去,因为分地的事迫在眉睫,工作组根本派不出人去沈阳调查,而村里的人们分文不出就可每人分到二分好地,高涨的热情一点点就取代了对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的观望。实际上,只要周家人不检举,村里人谁也不希望活埋秉德女人,她虽然攀过周家的高枝儿,身子也不清不白,可她对穷人从不下眼看,即使灾荒年月杀匹老马也不忘全村人。而在周家度过了死而复生的三天之后,周克真哭叽叽当着大家撤回了检举:“史干部俺错了,秉德家根本没有国民党,俺一时吓糊涂了胡说八道,是俺吓糊涂了。”史干部冲他大喝一声:“地主阶级总是改不了吃人的本性。你必须好好认罪重新做人。”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怀疑秉德女人去周家忙活,正是为了这一结果。

从罗锅嘴里知道这一结果,秉德女人没有丝毫喜悦,她依然木呆呆地看着窗外,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她一点都不觉得这结果有什么好。这结果当然没什么不好,其实她在周家时就知道她死不了了,周成官老婆咽气之前握着她的手说:“秉德家的你听着,你心眼好保准不能活埋,保准不能。”倒是当罗锅满口唾沫告诉她另一件事儿,她却张大了嘴巴,从牙缝里露出了一丝亮滋滋的欣喜。“嫂子,”罗锅早已经退回到正常的称谓,“分地中农也有份儿,这回按人头分,只要你家地不足一人七分,就补分。”

“真的?你说俺家还能补分?”

“当,当然是真的,秉义大哥秉胜二哥都有份儿,差不多都能分在南甸子。”

虽然分外高兴,但秉德女人没有出门,她沾满烂泥的鞋已经掉帮,挂不住脚了。当然即使能挂住,她也没有下炕的意思,只对两个有些喜出望外的媳妇说:“你们去看看。”

平安的生活在秉德家失而复得时,周庄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罗锅、老三黄儿子和刘二两儿子从原来狗窝一样的屋子里搬了出去,罗锅哥哥和秉胜居然在分到地的当天,就谋划着在相挨一起的自家地里联手盖房,而这期间,青堆子湾的赵铜匠也申请加入。赵铜匠家产被分光,不想面对空空的屋子,就和闺女女婿交换了居所,他的二闺女女婿在青堆子湾做小买卖,回南王庄时地已经分完,工作组统一调配,就把他们的地分到周庄,于是小的留在了青堆子湾,老的搬到了周庄。三家都要在土地上无中生有盖房,原本只一条街的周庄就出现了两条街。

虽然申家也分了地,没过多久躲出去的承国就回来了,可秉德女人对周庄全新的格局没有丝毫兴趣,不管媳妇们描述得多么绘声绘色。她一直足不出户,坐在炕上一针针纳鞋底做鞋,捏马蹄针的手指累了的时候,就把承中的儿子家旺抱在怀里,直勾勾地看着天上浮动的云朵,一看就是个把钟头。虽是免了一死,可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已经死过一回的她,太知道眼下的安宁多么难得了。实际上她看似安宁,内心底并不安宁,远在沈阳的介夫兄弟和承中承信至今还音信无有呐。当然搅得她最不能安宁的还是承民,承民又一次悄没声地离开,让她心头彻底结冰。她其实早就把她看成史干部了,早就知道她和申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她在村时和不在村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在村时,她把她看成史干部,她走了,她觉得她又变回承民了,因为两个媳妇向她一五一十讲述分地场面时,一口一个二姐,“二姐一句话都不说,可有她在场,没有一个人捣乱,分地人说谁家分哪里就分哪里了,他们说秉德家先前有地在南甸子,再分地就分到山上吧,咱就分到山上了。”就像当年秉义从外面领回一个旗袍女人,她希望秉义能跟她说些什么一样,承民当了史干部,怎么做她管不着,可总得在临走前回家一趟说些什么。承民终是没有回家,被承民工作组确定下来的周庄的格局,自然就变成了烙疼秉德女人皮肉的火钩。不去理睬外面的一切,坐在炕上一双又一双做鞋,抱起孩子安静地观望天上的浮云,自然就成了她在那个分地的春天最想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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