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生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还是用这间屋子作比，孔子是在一个最糟糕的时间进了这间屋子的。他到这间屋子里来，看到了满地狼藉，你说他能怎样？他除了想把这间屋子整理得井井有序，还能如何？孔子是用了一生的努力，想恢复这间屋子最初的秩序，却并没有清理掉这间屋子里的垃圾，没能还原这间屋子的本相，他只是将那些垃圾做了一次简单的归类，就匆匆而逝了。从这一意义上讲，他跟所有的人一样，只是一个过客。他留给后人的，顶多只是清理垃圾的方法和必要性。他没有心思去看一看窗外那一片自由自在的月色，更没有机会去寻找彻底摆脱垃圾困扰的途径。但那只手，一定在窗外出现过，孔子一定是离那只手最近的人。如果，孔子能够预知，后来人被这屋子和屋子里的垃圾永远围困时，那他一定不会错过窗外的那只手。可惜的是，孔子进入这间屋子时，正是这屋子里最肮脏的时候，他除了做一个并不成功的清洁工，还能怎样？这可能就是宿命，一个民族的宿命。于是，所有进入这屋子里的人，都掉进了一个怪圈，都被孔子的惯性所牵引，拼命地跟越积越多的垃圾较量。而那只手却离我们越来越远，最终将我们彻底遗弃了。就这样，我们成了一个没有宗教背景的民族。
一阵短暂的沉默。
屋外的轰隆声沉寂了。
郑云生取下眼镜轻轻擦着，然后放在茶几上。苏明突然觉得，取下眼镜的郑云生除了有点凶残，还很陌生，也很苍老，像从未见过他一样。郑云生却缓缓靠在了沙发上，似乎很累。
苏明往他那杯子里添满了水，将自己的杯子捧在手里，心里似乎更为沉重，更为茫然，就有些不甘心地问，不是还有老子吗？你觉得老庄对后世有哪些影响？
郑云生轻轻咳了一声说，老子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他从来不屑于去做一个无所作为的清洁工。因为，他早已洞察了，那些东西的存在，其实是一种无法改变的宿命，能改变的只有自己。所以，他选择了一种背过身去的方式。当我们试图看清那些前贤往行的背影时，却发现独独少了老子，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向，更无从去把握他的内心。古往今来，真正接近老子的，只有庄子一人。
苏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我承认你说的，我们没有自己的宗教。但不是还有佛教吗？佛教进入中国不是很早吗？
郑云生叉开手指，像犁地一样从头发里一路划过，仿佛在梳理自己的记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佛教进入中国，绝对晚于孔子思想体系的形成。也就是说，当佛教试图影响中国社会时，孔子的思想文化，已经浸入到中国人的民族个性中了。最要命的是，孔子的思想是一个有着完全现世色彩的完美体系，几乎各阶层的人，都能在孔子思想的指导下，获得最现实的利益。而佛则恰恰相反，它关注的是未来世界，认为所有人在现世中的一切行为，都将投射到未来世界里。因此，佛主张限制人的世俗行为。这就与围绕孔子思想建立起来的价值体系产生了强烈的冲突。透过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历史上多次发生的种种谤佛和大规模的毁佛行为，这其实体现了两种价值观的对立。而这种对立，在维持了短暂的平衡之后，终于被彻底打破。佛在与世俗力量的多次较量中，最终做出了妥协，并与世俗文化完成了融合。于是，我们看到，世俗的潮流滚滚向前，而佛本身的纯净与悲悯，却被定格在某一个历史时期，终未完成对世俗社会的限制。虽然，佛教一直伴着世俗的脚步一路相随，但到了今天，我们以佛的名义从事的种种宗教活动，还有佛的原旨吗？你一定也去寺院里拜过佛，但你一定向佛有过种种祈求，求佛保你平安，助你发财，甚至杀人犯也会去寺院里求佛，求佛保佑他不被擒获。
说到这里，郑云生停下来，朝苏明笑笑说，对不起，我可能有些冲动了。苏明说，我没觉得呀。心里却想，这个男人真要冲动了，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又突然想，这个冷静得可怕的男人，还有爱的热情吗？
郑云生有些哀伤地说，最要命的就是那个求字，它几乎浓缩了世俗文化的全部精神。把种子撒进土里，我们的心就开始了一次求的折磨，求风调雨顺，求一个满屯满仓的丰收年。儿子一出生，父母就满是祈愿，求儿子将来有出息。进学堂叫求学，应试叫求功名，往官场里挤叫求官，出门挣钱叫求财……一个人的一生，都在那个求字里。求，是一条绳索，把所有的人栓成一串，再把他们变成奴隶。我们历来主张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进取其实就是求。我们似乎为自己的求找到了合理性。求，几乎是我们的最高准则。当这个求字深入到我们的生命中时，我们所有的选择就会失去从容和理性。害怕求不到，所以我们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因为心里有求，所以我们逆来顺受、装孙子、装傻瓜。求，使我们变得胆怯，变得软弱，变得苟且。因为有求，所以我们必须隐忍，必须说谎。只有彻底求不到时，我们才如此发泄——人不求人一般大！老子又不求你，怕你何来？！
郑云生的脸上似乎满是悲哀和忿然。
他继续说，佛的精神恰恰相反。佛主张断欲，无求，所谓无欲则刚。而跪在佛前的，一般是在世俗的求索中有了疑虑，或者有更高的追求目标，想求得佛的帮助，帮助自己获得更大的成功。这岂不是一种反讽？当然，求佛的心可能千差万别，但大都带着一个世俗的目的。当然，也许你是怀着一颗虔信的心，跪在了佛的面前，你无比神圣地诵一声佛号，而你却在那一刻的虔信里，获得了心灵的抚摸，你会感到，世俗社会带给你的伤害和疲惫得到了暂时的修复。然而，只要你没有彻底绝望，在这样的小憩之后，你还会一往无前地投入到世俗的洪流中，开始另一次求的远征。你是否想过，你的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你是不是在以一种虔诚的方式亵渎佛的原旨？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宗教活动，还有什么必要？
郑云生停下来，伸手拿过茶几上的杯子，却觉得那水早已凉透，而那凉里，似乎含有一种深刻的绝望。他叹息一声，重又靠在沙发里。
苏明看到，从窗外流进来的那一束月光正好淹没了他，使他那身体，泛出一抹冷静而遥远的柔光。这时，苏明却感到，那块贴在胸口的玉菩萨似乎在微微颤动，而这颤动，竟像是不可担当的一种疼痛。她有些惶然地往那茶壶里灌满了开水，将各自的茶杯续满。从那茶壶和杯子里，升起一缕缕梦似的水气。
隔着那层水气，郑云生说，我不得不感叹世俗力量的巨大，它几乎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挑战。纵观所有的宗教史，你会发现，那其实就是同世俗社会妥协的历史，没有任何宗教是可以避免的。到了一定程度，宗教还会为人的世俗行为提供合理性。当然，有一点是无法忽视的，那就是，宗教本身就产生于人类活动之中，它注定无法超越人类社会而独立存在。而人类社会将永远以世俗生活为中心，所以，在世俗面前，妥协与圆融是宗教必然做出的选择。在这一点上，做得最彻底的，当首推新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