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这个四川媳妇第一次和丈夫一起回了他的家乡自贡。自贡,在他的小说中,总是被称作“银城”,这个“银城”,其实他一天也没有在其中生活过,而那里也早已没有了他的亲人。那次回乡,我们也没有惊扰朋友们,两个人,自由自在,曾坐在载客的摩托车后,在开满油菜花的乡间公路上飞驰穿行。当然,也因为没有人引荐,有些想做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如愿。没想到的是,我们前脚离开,刚刚回到太原的家,自贡写作的朋友李华就打来了电话,说是知道我们此行留下一些遗憾,一定要让我们择机再回一次故里。于是,就有了又一次的“故乡行”,这一次,深深感受到了故乡人对一个游子的盛情,她甚至还授予了丈夫“贡井区”荣誉市民的称号。一个城市,对一个游子的厚待,让我又一次体会了,我们属于什么样的族群,还有血脉里的基因,决定了,你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完成你对这城、这土地、这一切的表达。
下面的几篇文章,是初入川后写就的,是对那片丰饶大地最浮光掠影最表面的一点印象,特此说明。
初入川
二十二年前,我丈夫曾独自一人回过一次老家,为他失散多年终又有了音讯的姑姑拍一些家乡的照片。姑姑远在美国,已是耄耋老人,腿脚甚不灵便,日日思乡不得归,于是,丈夫便背起相机入川,来到了釜溪河边的盐都自贡,那也是他这个号称“川人”的游子第一次回家乡。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今春,因为要写东西的缘故,我俩一起去了趟自贡和成都,他算是“重归故里”,而我这个四川的媳妇,则是平生第一次踏上传说中这个肥腴丰美的天府之国。
自贡变得让他不认识了。这不奇怪,在中国,二十二年的时光,足以让任何一个城市覆地翻天,旧貌变新颜。好在,他曾经下榻的檀木林宾馆还在,那是当年大盐商罗晓元的私家园林,解放后做了市政府的宾馆。如今,房间自然重新装修一新,非常典雅漂亮,也舒适。而园林,虽然有人打理,却明显露出了衰老和力不从心的气象,让人觉得管理它的人有些心不在焉。
此行,我们既不是公出,又没有惊动任何圈子里的朋友或熟人,我们只想以亲人的方式接近这城,这地方。二十二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像听传奇一样初次听说了家族的故事,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围拢来叫他“舅公”的情景,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游进了家族漫长的历史。如今,那些苍苍者也都下世了,在这个城中,已经没有了我们要惊扰的人,也没有了可指引我们的人。
之前,我们听说了一件事,1938年,一个叫孙明经的摄影家,曾用16毫米的柯达特种摄影机,拍摄了一部自贡自流井井盐生产以及盐工生活的纪录短片,极其珍贵,据说这部片子如今收藏在自贡盐业博物馆里。若说我们此行有什么具体的目的,这大约算是最重要的一项——我们想看看这部片子。当然不是原始胶片,而是想看看它是否有可以供人参阅的拷贝光盘之类。
结果是失望的,我们在盐业博物馆、档案馆、燊海井博物馆之间来来去去跑了三天,仍然没有看到我们想看的东西。事后想来,这其实一点不意外。除了两张身份证,我俩再没有其他可以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尽管他带了几本自己以这城市为背景而写的小说,甚至也在必要关头拿出来送给了“有关人士”,此举在他,已然是分外的热情之举。但,他的名字在家乡人眼里,显然是陌生的、茫然的、毫不相干的,没有谁因为一个千里迢迢归乡的写小说的不速之客,而改变自己处世的方式。
后来我们去寻找双牌坊“李家祠堂”,其实也已不抱希望。二十二年前,他曾经在一个“外甥”的陪同下走进了那个破败不堪的深宅大院,那是他父亲度过艰辛与屈辱的少年时光的地方。尽管这双牌坊李家祠堂,曾经威名赫赫,尽管在如今的自贡历史一类的书中,仍能见到对它简单的描述,但我们知道,如今,它存在的可能几乎是零:我们不过是抱了凭吊的心情来寻找一处“旧址”。可是,没有想到,我们站在“双牌坊”街上,向来来往往的路人、向行商坐贾、向周围的住户,一一打问,半日竟无一人知道李家祠堂是什么,这名字,如同一个不速之客的名字,让他们同样感到陌生、茫然和不相干——连凭吊也找不到地方了!历史的湮灭竟然是这样迅速和彻底,消亡是这样的彻底,在一城人的生命中,生存和生活中,如同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无痕无迹。
当然,最终,我们还是找到那片“旧址”了,在一片就要拆毁的废墟前,在一棵老黄桷树下,我们和树一起拍了照。也许有一天,这棵老黄桷树也会不见了,这最后有生命的见证,要不了多久,也会死。
他一直对我描述,黄桷树下,曾经有两只老旧的石狮子,是他二十二年前亲眼见过的,两只老狮子,一只立着一只倒着,像是从祠堂门前被漫不经心挪放到了那里,突兀又颓伤,可是我们问到的每一个人,都这样回答说:
“石狮子?哪里有,从来没见过。”
我记住了唐六妹
来重庆,是携新书《人间》参加第十七届全国书市,重庆出版集团安排我们住在洪崖洞大酒店。那是一座形同吊脚楼的现代建筑,颇具风格,大堂设在十一层,从酒店的电梯可直达下面的小吃和购物街。那天,本来是要去大足石刻的,临上车时我有些不舒服,于是一个人留在了酒店里。几天来,这也是唯一一次独处的机会,中午,我便独自乘酒店的电梯径直下到了小吃街上。我极喜欢川渝风味的小吃,平时在我的城市,很难吃到正宗的口味,这一下,来到小吃街,满眼都是传说中的美食,真是如鱼得水。
《红楼梦》中有句话,“大有大的难处”,在洪崖洞小吃街这样的地方,对一个外乡人而言,这句话可改作,“多有多的难处”——不知道该作何选择。我一个人走来走去,眼花缭乱,终于变得很茫然,最后随便走进了一家:小小的店堂,敦实的木桌凳,没什么特别之处却很顺眼,俗话说选不如撞,果然,撞进去也就踏实了。
我要了小面,又要了酸辣粉。小面是头一天就听重庆的朋友们推荐的,而酸辣粉在我的理解中就是我们北方的凉粉一类。酸辣粉先上来了,出乎意料,上面覆盖着满满的肉末,我用筷子尖挑起一点尝尝,有浓郁的猪油的味道。于是我把它推到了一旁,又重新叫了一碗凉粉。老板有些诧异,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禁忌?我忙解释说,是我不知道酸辣粉里会有肉,我不喜欢吃太油腻的东西。又强调道,这碗我会一并买单。
于是,我吃了很香很辣的凉粉,吃了热乎乎同样很香很辣的小面,结账时,故事发生了:老板竟不肯收酸辣粉的钱。我深觉意外,我说:“这不合适,东西是我自己点的,再说那碗粉我已经动过了。”老板回答道:“你个外地人嘛,好多事情不知道,下次就知道了嘛。”三下五除二,为我结了账,那碗酸辣粉自然免了单。
一碗酸辣粉,四元钱,而一碗小面和一碗凉粉加起来,才不过四块五。我消费了四块五却免了四元钱的单!我走出了小店,回头看了一眼它的招牌,红底白字写着:唐六妹。于是,在阴雨连绵的山城重庆,我记住了这个对我而言温暖的名字。
这让我想起另一件事,那是几年前,在纽约,纽约的地铁站,一个最容易让外乡人感到迷茫、孤独和恐惧的地方。那一天,我站在人流熙来攘往的地铁检票口,等着去买票的丈夫,一边抬头茫然地看着悬挂在头顶上方的指示牌。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吃惊地回头,只见是一个陌生人,陌生的中年男人,亚裔,黑眼睛黄皮肤,凭他眼睛里的神情我看出他是一个同胞,果然,他手里拿着一张磁卡,指指检票口,用汉语对我说:“你进去吧,我替你划了。”说完,他转身而去,似乎是怕我道谢,迅速消失在各种肤色汇成的人流里。
我走进了检票口,心里一下子翻江倒海。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刚刚走出站口的男人在看到我的那个瞬间突然柔软了一下,是我脸上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外乡人的无助、紧张和迷茫吗?或许是我孑然独立的身影让他想到了自己初来乍到时候的种种辛酸?我不知道,但,传说中最冷酷的纽约,人心最硬的纽约,视他人为地狱的罪城,却在这一瞬间向我泄露出了它的善意,它的一丝温情。于是,在我的感觉中,纽约永远比芝加哥柔软。
世界上,所有的大都城,对外乡人而言,差不多都是冷硬的,喧嚣着拒人千里。但总有这样的缝隙,比如,唐六妹小吃店一碗免单的酸辣粉,比如,纽约地铁检票口前一只拍在陌生人肩头的手,人性的光芒就是从这样的缝隙中流泻出来,如同阳光钻出云层。它惊鸿一现的照耀永远是我走近一个新地方一群陌生人的勇气之源,我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记忆一个城市。
寻找清音
飞机晚点,抵达重庆比预计的六点半晚了三个小时,一出站口,与我们同行的作家就被早已守候多时的记者围住了,丈夫面前也有记者拍照提问。此行,我们是受重庆出版集团之邀来参加第十七届全国书展,为我们的新书《人间》做宣传,见记者本也是分内的事。第二天早晨,打开送来的报纸,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这样醒目的标题:“某某某怎样怎样,李锐要听青衣。”
虽然让人啼笑皆非,却也并不意外。
月初,我俩曾赴自贡和成都,除了搜寻一些盐都的资料,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听一听四川的清音。其实,关于“清音”,我们也所知甚少:有一次,他看一个文化电视片,片中几句极动人的声腔,听上去十分悲凉空旷沧桑,一下子把他迷住了。那是川腔,他家乡的声音,但又不是我们常听的川剧。后来我们辗转知道了,这动人的声腔应该属于四川曲艺的一种——清音。
在网上大概查了一下,他家乡自贡也算是清音流行的一个地方,于是,事情让我们想象得十分简单,四川不是遍地都是茶馆吗?清音、扬琴这样的弹唱从来都是茶馆中最盛行的节目,这些年旅游开发,想来不难找到这样一处有茶有丝竹的地方。抵达自贡的当晚,下着小雨,天气阴冷,南方的湿冷是我们所不习惯的。晚饭后,我俩决定打车出去寻找茶馆,一盏热茶一曲清音,还有热腾腾喧闹的人气,是我们对这个还乡初夜充满柔情的设想。
结果十分意外。
茶馆有,很多,大大小小,遍及全城。盖碗茶、大铜壶、佐茶的小食,一样不缺,就是没有清音。泡茶馆的人不听清音,他们打麻将。
那一晚,难为坏了那个出租车司机,他拉着我们满城打转,不知道把我们这两个异想天开的客人放在哪里。我们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进,无论热闹还是冷清、豪华还是简陋,他家乡的茶馆里,除了噼里啪啦霸气的麻将声还是麻将声,丝竹的声音已成绝响——它们太孱弱了。
那一晚,心情十分沮丧,却还没有死心。一连几天,仍然在找,在问,甚至将电话打到了人家曲艺团,想问问他们有没有演出,却仍然一无所获……好在,还有个成都呢!成都在前面等着我们,一下子又觉得有了希望。偌大一个成都,成千上万座茶楼酒肆,总有一家半家,有“清音”们的落脚之处吧?
果然有。
锦江剧场旁边,一家叫“悦来茶楼”的地方,逢周五,有人在这里唱清音。不巧的是,我们抵达成都那天,是周六。当我们费了一番周折打车赶到“悦来茶楼”时,还是和这缥缈的、珍奇的清音失之交臂。“悦来茶楼”里,有一处幽静的小场地,门前,挂着昨天下午演出的节目单,扬琴和清音,都在上面。曲目有:《伯牙摔琴》《黛玉焚稿》,等等。里面,静悄悄的,杳无人迹,而外面,厅堂里,仍然是一桌又一桌噼里啪啦霸气的麻将。
我们没时间等下一个周五了,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寻找,成都的114声讯台十分发达方便,为我们推荐了一处又一处有各种表演的酒楼茶馆,那当然都是旅游的项目,有川剧,有大名鼎鼎的变脸,有评书,十分红火热闹,却就是没有我们遍寻不得的清音。真是不幸而言中,偌大一个成都,成千上万座茶楼酒肆,容得下清音们落脚的,还真就只是“悦来茶楼”,“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啊。
无奈中,退而求其次,想到了光碟,顿时又觉到了柳暗花明:听不到现场演唱听光碟也行啊。想来四川总能买到一盘清音的光碟吧?急匆匆来到了音像一条街,马路两旁,影碟店鳞次栉比,一家一家地进,又一家一家地出;又从这一条街跑到更远更远的一条街,峨影厂附近,在它周边的店里,一家一家地进,又一家一家地出。所有的店家几乎无一例外地这样回答我们的询问,说:
“轻音?是不是轻音乐?”
却仍然、仍然没有死心,把希望又寄托在了前头:不是还有重庆吗?重庆在前头等着我们呢。这一次,重庆给我们的回答更加幽默,重庆说:李锐要听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