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解开第七印的时候,天上寂静约有二刻。我看见那站在神面前的七位天使,有七枝号赐给他们。
另有一位天使拿着金香炉来站在祭坛旁边,有许多香赐给他,要和众圣徒的祈祷一同献在宝座前的金坛上。那香的烟和众圣徒的祈祷从天使的手上一同升到神面前。天使拿着香炉,盛满了坛上的火,倒在地上,随着雷轰、大声、闪电、地震。
——《圣经·新约·启示录8:1-5》
2032年5月10日/月曜日/晴
连日的劳累让我的身体有些疲惫,不光是肉体上的,也包括心理上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一周让人感觉如此的忙碌,仿佛前半生的事情都被压缩到了这短短的七天之中。而内心中一股隐隐的不安更是加重了疲惫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从内心中涌现出了这股不安的躁动,似乎直觉在告诉我有些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但是我既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局面,也不知道会在未来的什么时候发生。我真希望这种感觉不过是我在压力之下的一种虚假的幻觉,随着身心重新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这份不真实感很快就能被彻底驱散。
随着工作一词在我的头脑中闪现,我突然意识到铁甲面中尉今天就可以完全康复了,而这也意味着我的代理队长任期到此结束,我这才明白原来“队长”才是真实的幻觉,一切的劳动不过是为人做嫁衣。此时我和尼亚正在食堂吃着早餐,想到自己即将和这些热情的战友们宣布告别,内心不仅又增加了一份落寞的失望。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代理者”,而让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到了新生的第五小队中呢?恐怕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也许在我心中一开始就具有如此的奢望,所以我才没有拒绝任命,所以我才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小队中的匆匆过客,而是这个团体中天然的成员。我怎么会如此自私,我不应该有这个妄想,这对铁甲面很不公平,他才应该是这个小队中真正的队长,而不是我这个“临时工”。
此时此刻我真想问问坐在对面的尼亚,如果我不再是他们的队长,他们会有什么想法?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直到离开食堂我也没有将这个问题说出口。我不应该将自己的情感强加在别人的身上。
离开食堂之后,我把自己刚才的那些胡思乱想先暂时扔到了一边,然后和尼亚一起慢慢地走向了小教堂。今天将举行鲁莫雷和克拉苏两位队长的葬礼,不管平时彼此之间有多少成见,但毕竟都是皇国的同志,而且终归死者为大,就算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节,我也应该毫不犹豫地亲自参加这场葬礼。
五月份的清晨还有些清爽,应该是受到昨天那场雨的影响,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芳香,但是云已经散去,太阳正缓缓地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并再次展露出了笑容。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跟尼亚说,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的思绪已经是一片混乱,只好默默无言的向前走着,直到尼亚首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队长,我始终有个疑问一直想问你,昨天的审判是不是显得有些太过匆忙了?据我所知,以前并没有这么快就进行审判的先例。这次为什么非要如此着急呢?”
“你是指冈斯还是奈薇的案子?”
“都算上吧。”
感谢尼亚,他的问题终于把我的头脑拉出了混沌的漩涡,可以让我有了一个思考问题的清晰思路,于是我在自己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丝笑容。“军法会议厅这次确实有些反常,不过他们这么做也有自己的考虑吧。”我缓了口气,然后继续说了下去:“你也知道最近中央尤其是作战处差不多成了大家指责的靶子。从支配者行动开始,先是第五小队**团灭,然后又是冈斯假传军令,紧接着第四大队差点被凤中尉打的全军覆没,接二连三的事件已经彻底把作战处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现在很多作战部队的同志完全把两次惨败都归咎到作战处的指挥无能上了。这次奈薇的案子如果再往深处追究下去,恐怕贝克和他的作战处也难逃干系。”
“中央是怕追究下去难以收场了,是吗?”
“差不多吧,而且皇国现在最主要的精力是在拉法尔还有那个高宫铁兵身上,哪还有闲心让这些事情分神,当然是越快完事越好,同时也可以让冈斯和奈薇的案子尽快从大家的视线中离开。”
“这样等过一段时间这些事情就会慢慢地被人遗忘了。而且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护,奈薇的案子只要把过错直接推到鲁莫雷上尉的身上就行咯,奈薇少尉既可以摆脱指控,作战处也用不着再被追责,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就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奈薇确实不应该承担任何罪过,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而鲁莫雷则要为自己的死亡承担主要责任,法庭的判决在这两点上并没有任何问题。至于贝克和他的作战处,在没有接到报告的情况下,对鲁莫雷和奈薇的行动居然没有任何过问,显然在整个过程中存在着明显的失职行为。”
尼亚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教堂,接着我的话语继续说道:“不过嘛虽然有些开脱责任的味道,我倒觉得多少也是可以谅解的,毕竟这一周对于贝克处长而言,让他恼火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鲁莫雷上尉又是出了名的喜欢我行我素,不过这次鲁莫雷算是为他自己的狂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小教堂就位于军法会议厅的旁边,我和尼亚跨入小教堂的正门之后,抬眼望去红色的十字架仰首伫立在教堂的顶端,教堂虽然不大但是整洁的白色墙面配上周围肃穆的环境显得格外的庄重。原先这里是死亡传道士凤·拉斐内的布道之所,也许是因为他的缘故,所以才会被叫做主教教堂吧,但是自从他被发配到边疆之后,这里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再见到他昔日的主人了。现在是彼得在照看着教堂,今天的葬礼也是由他来主持。
我和尼亚沿着一侧的碎石小路走向教堂后面的墓园——葬礼的仪式就将在这里举行。我本想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但是头脑却再次陷入到了一片混沌之中。只能由着身体信步走着,一直来到此行的目的地。
两位队长的遗体分别装在两口上等的棺木之中,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墓穴里,而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前来送行的人们。贝克和他的副官安西娅站在微风中和老爷子霍夫曼轻轻地交谈着,在度过了难熬的一周之后,贝克的神情之中即带着疲惫,也流露出了一丝解脱后的放松。奈薇和风信子表情严肃的站在贝克的旁边,像鲁莫雷这样的人渣死掉本来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情,但是当在这种庄严的场合真正感受到生命是如此轻易的就消逝而去之时,任谁也无法将愉快加入到自己的感受之中,这就像是一首摇篮曲,“催我们入睡同时又使我们感到醒来的恐怖。以这种方式我们学到了一个道理:所有的感情都蕴含着它的反面。”
阿拉密斯少校静静地站在墓旁,玛利亚上士则向周围的工兵们不时的交代着什么。其他在中央的干部们也差不多都到齐了,在一一打过招呼之后我站在了贝克的身旁。这时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顺着来时的小路走了过来,直接走到了我的身边,还没等我开口,凯上校就先说到:“罗亚,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又见面了。”上校依然穿着那身整洁的长袍,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在胸前佩戴了一枚白玫瑰这是一朵象征着对逝者的追思与悼念之花。相比于昨天初次见面时的情形,我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所以很自然的就开始了和上校的交谈:“上校,我没想到今天你也会来参加葬礼。”
凯上校面带着微笑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昨天我问你生存的意义,今天当我来参加葬礼,不由得让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死亡?”
“死亡是一种客观规律,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自然法则。”
“那这样的客观规律又有何意义?人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无望的走向自己的终点?既然古老的宇宙可以永恒存在,那为什么其他万事万物却要有始有终?”
“也许是因为‘死亡是古老的行进,是一台驱动进化的引擎。一个生命结束,另一个诞生了。’”
“退一步讲,这一自然法则人类必须面对并要遵循,但是为什么恰恰是人类自己从古至今总是希冀能够战胜死亡,从生死的轮回中脱离开来,成为永生的存在。还记得吉尔伽美什吗?”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他是上古时期人类的英雄。”
“对,没错,他是古代苏美尔传说中拒绝死亡的国王,尽管有着三分之二神的血统,但他终究是半神之躯,和其他人类一样也要面对着难以逾越的死亡。但是他不肯向命运屈服,即便经历千难万险,他也要获得今世的永生,尽管最后他失败了,但是他的精神却被后人不停地传颂。为什么人类要传颂这样一种精神?为什么人们都希望自己能够长存不朽?在历史的长河中,从达官贵人到普通百姓,芸芸众生之中总是有人前仆后继地追随着吉尔伽美什的脚步。今天我们用机械的力量来改造自己的身体,用生物科学的奇迹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不也是如此吗?”
我细细品味着凯上校所说的话语,“确实是这样,就算我们知道死亡是生命走向的必然结果,但是我们在内心深处却总是希望能够打破命运的枷锁。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人类为什么会有战胜死神的渴望?”
“也许只是因为你想活着。”凯上校这句半玩笑式的解答结束了这场对话,因为此时彼得已经站在了墓旁,仪式正式开始了。
彼得先是用缓慢的语气开口说道:“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一起为两位队长的安息礼拜。”然后唱诗班唱起了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中的第一乐章,悠扬的赞美诗传递着上帝的天籁之音,慈爱与怜悯的福音随着平缓的音符沁入到在场每个人的心肺,此时此刻在三位一体的哀恸之下,亡者不灭的灵魂跨过黑与白的界限进入到了天国的彼岸。当歌声止息,彼得轻轻地翻开自己手上的《圣经》,也许是翻到了《诗篇》中的某一章节,但是具体翻到哪页并不重要,因为祈祷词通常并不是直接引用《圣经》上的段落,而是由神父自己撰写,当需要的时候再把写有祈祷词的小纸条夹在《圣经》之中就行了。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彼得开始正式诵读起追思亡者的悼文:
仁慈的上帝居于天堂,
赐予逝者于其翅膀下安息;
神圣纯洁的天堂中,
他便是无限的光明;
凭借上帝的言语之威,
大海的怒涛被止息,
呼啸的洪水被退去,
加利利海的风暴亦被平复。
今天我们向亲爱的鲁莫雷和克拉苏告别,
上帝不仅带走白发之人,
有时他也需要年轻的体魄;
两位队长在世的时日虽然不长,
但他们作为忠诚的战士将被永远铭记;
在上帝的眷顾之下,
他们的灵魂已永远安息,
他们的战友为其灵魂升天而祈祷,
愿他们得到平静与安宁,
直到两位队长得水之洗礼的应许获得荣耀新生。
吾等始于尘土,也必归于尘土,
尘归尘,土归土,上帝与你同在。
阿们。
在这个庄严的时刻,万籁俱寂,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聆听着每一个词句,只有彼得那富有磁性的声音飘荡在墓园的上空,回荡在人们的头脑里。在这简短的祷告结束之后,工兵们在彼得的示意下开始掩埋起两位队长的陵墓,而另一边七位礼兵随着班长的口令,整齐划一的向天空中行着鸣枪礼,西蒙诺夫SKS半自动步枪在礼兵们娴熟的上枪动作中先是被放在肩头,然后又被高高的举起,轻松地扣动扳机,接着“砰”的一声,一发空包弹被射向了远方,最后全体再把枪放下,如此一共三个轮次。在最后一发子弹离膛的刹那葬礼也宣告了结束,在一片肃穆安静的氛围中人们开始纷纷散去。
我和贝克、尼亚等人也顺着来时的碎石小路开始返回主塔,临走前我看了一眼插在自己胸前口袋的圣母百合,据说它象征着对亡灵的哀悼,这让我混乱的思绪瞬间又飞到了未来,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在这里安静地永眠,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战火中葬身于某个无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