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人丁算是单薄,但是宰相府的除夕夜宴又怎么能失了排场。下人们早已将主屋的福秀堂打点妥当,到处都张灯结彩。冬日的天色暗的早,刚刚还见着外面不过是笼着一抹淡淡的紫色,不一会的功夫,这紫色就暗沉了下来。我和千结随着小姐走到福寿堂时,里面已将燃起了灯油,角落里也点着粗壮的白烛,烛光摇曳,照的人影乱晃。
听说斯语的娘近几日身体不大好,连日咳嗽不停,今日又是除夕,小姐就放她回家照顾母亲。其他的家生奴婢也都放了年假,准了她们家去守岁。偏偏今夜又是斯语和我轮值,斯语一走,独留我和两个同是买来的小丫头在院子里头。小姐嫌我和那两个丫头都太小了,让人不放心,便让纸月留下守夜。而我就捡了个空子,跟过来看看热闹。
不过来的却是有些早了,小姐陪着孟夫人在碧纱橱里说话,我和千结见流云正在着炭盆旁烤火,也都围了过去。
“流云姐姐好。”
年约十六的流云已经算得上是孟夫人身边第一的能人了。前一段时间还听到两个小丫鬟说道,夫人准备将她配给福管家的二儿子福荫了。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恨恨的议论着流云的福气,倒让我有些哭笑不得。福管家的二儿子我没见过,倒真是在小丫鬟嘴里听到过不少次。这个府里的哥儿,跟着姑娘的二三等小丫鬟肖想不到,便把心思都放在了一等奴仆身上。
我不禁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流云。今儿是年三十,府里的丫鬟都打扮的喜庆,流云也穿了一件大红的苏绣锦袄,下面配了条撒花纯面百褶裙,整齐的刘海弯在额上,盯着火光的眼神儿亮晶晶的,确是一副好事近了的样子。
千结指着她伸出来烤火的手上带着的那个金丝的虾须镯子,笑道:“这个镯子倒是个好东西,不知是太太赏的,还是外头哪个人送的?”
一句话说的流云绯红的脸儿,垂下眼帘说道:“一开口就没有一句好话!”
“哎?我哪句话说得不好,你倒是说来听听。”
“你别老是对我牙尖嘴利的,怎么不见你和斯语也这样说道。”
我和千结面面相觑,都有些有些诧异,“斯语姐姐怎么了?”
流云笑道:“你们还不晓得?她家里给她定了一门好亲事呢,听说等大小姐春天大选后就会求个恩典,放她出去嫁人了。”
“这话你听谁说的?我们怎么没有听得一点风声?”
“这还有假?我表哥与他家相邻,这几天她家里人都高兴得很呐。”
不等我和千结拉着她多问几句,各房的人已经陆续的到了。人少,也不在讲究那些男女不同桌的规矩,连同苏姨妈母女二人,一大家子围着圆桌,倒也其乐融融。这满屋的丫鬟媳妇,倒是比正经坐在那里吃饭的主子还多。我站在小姐的身后偷看府里的两个小正太,大少爷孟洋是个有些瘦弱的少年,眼睛倒是和王姨娘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惜倒显得他有些女气。小少爷则是个胖嘟嘟的小孩子,带着个虎头帽子,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个不停,他看到我在盯着他望,还会抿着红艳艳的小嘴对我笑一笑。我正想叫千结也看看,却发觉她面无表情的一直呆望着某处,像是在发呆。
这里的春节也无甚么热闹的,府里也没养着什么歌女戏子,不过一家人吃了顿年夜饭,在一起说说笑笑。等到了时辰命小厮放些烟花炮仗,便是压轴节目了。幸而这个守岁也只是个形式,不然呆坐一晚倒也真是无聊。
以前在家,每年的大年初一我总是要睡到中午。还记得有一次我还没有睡醒,老妈就进来把我拍醒,还未说话就先叹气,把我叹得莫名其妙时才开口说道:“我刚才出去,看到外面人家小情侣都是一对一对的在逛街,你却还躺在床上睡觉,唉……”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她又说了一句:“算了,你睡吧。”又关门离开了。留下我一人郁闷的盯着天花板。唉,我这个老妈……
如今我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成了别人的小丫鬟。在心头默念了几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咬咬牙,一脚踢开了被子,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用冷水擦了把脸,我浑身抖了抖,才彻底的清醒过来。替小姐梳头穿衣一向是有千结负责,我早上最重要的活就是给小姐打一盆洗脸水。
我刚端着水盆从茶水房出来,却看到千结正将斯语朝自己屋子里拉。
我小心的端着水盆走到小姐卧房门口,里面却还是静悄悄的,想来是昨夜熬得狠了,今日难得现在还未起身。我想了想,就又端着水盆,慢慢走到千结的房门口。两只手都占着,正想开口叫里面的人给我打下暖帘。却突然听到千结哭叫了一句:“你不愿意去那个地儿,却要害我吗?”
斯语的声音急切切的:“你小声点儿,当心被别人听去!我能有什么法子,自从知道了这事,我娘就担心的病了。我年纪比你们都大,家里又只剩下娘和弟弟,若是这样一走,他们要怎么办才好?”
“笑念儿,你端着水盆不去看小姐起身没有,呆站在房门口做什么?”
纸月的声音不仅吓了我一跳,屋里的两人也顿时没了声音。
自那天过后,千结和斯语之间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可是当时我也顾不上多想这些。正月十五一过,小姐就命人在院子里摆上香案,迫于气氛,我只得老老实实的给李嫂子磕了三个头,还奉上一块玉佩,权当做拜师礼。这拜师礼我本来想拿自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白玉小狮子充数,那狮子刻的张牙舞爪的,我不喜欢这么粗犷的雕工,送出去也不觉得心疼。哪知小姐知道后,忙叫纸月从库房里拿了个羊脂玉的双鱼玉佩替换下来,又拿出个松香色的蝙蝠络子将我那个小狮子挂好,郑重的系回我的脖子上,还不忘告诫我道:“笑念儿,这可是你父母亲留给你的一点念想,怎可以随意处置?以后可要好好的收着。”
这还没过几天,我就深深的觉得,那块羊脂玉,真是给的太亏了!李嫂子简直将我当成了他们家的童养媳。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帮忙挑水、洗菜、烧火;用小刀子给泡好的大枣削皮;清理燕窝;切丝切片……这厢刚花了大半日收集了一青花坛子的梅花上的白雪,那边师父又拎来了两只羽毛鲜艳的野鸡,“这是年前庄子上孝敬来的,已经足足喂了半个月的酒糟渣子。扬姐儿不喜欢酒气浓的菜肴,这个时候吃正好。你把它们拿去宰了。”
看着李嫂子毫无表情的长脸,我小心地问道:“您是叫我把它们宰了?”
师父斜了我一眼,从一旁的案台上抄起一把玄铁菜刀递了给我,又将绑着两只野鸡的草绳朝我手里一塞,“少说废话,快去!记得先烧好热水,一杀完立马丢进去,肉才不会老。”
我张了张嘴,看着师傅直挺挺的背影,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准备好了一大盆热水,我抄着菜刀绕到小厨房的后面,看着野鸡圆溜溜的小眼睛,我来来回回下了好几次的决心,也没能下得了手。就在都快哭出来的时候,只听得师父冷冰冰的嗓门突然出现在身后:“水都要冷了!”
我吓得浑身一颤,脑子还没开始转,手已经自己动起来,刀起头落,卡擦一下,一只野鸡的脑袋就这样被我劈了下来。我心里还没感叹完这刀真是锋利,不枉费前天我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来磨这些菜刀。那无头的野鸡就扑腾着飞了起来,甩着腥臭的鸡血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这天下午,整个碎雪阁的人都被我的尖叫声给唬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