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路有些难行，方石仍是肉体凡胎，尽管融合乐山山意，在这处地界中有种种方便，但山路崎岖，他又用了太多精力去杀少凡仙人。若是以寻常手段正面搏杀，倒不用这么麻烦，只是掩人耳目，将这事做成意外就很难了。
方石只与俞飞白做了简单的告别，至于其它人，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的，但总体而言，发生了这样的事，一位仙人死去，总比一位昔年天才重新焕发光彩要来的震撼，尽管仙人似乎是被他说死的，但更多的人相信这是少凡仙人心境不坚，跟方石没有太大关系，可也没几人会上来示好，毕竟还在乐山山门之中。因此他们离开，竟没有多少人知晓。
两人行至山腰，却被一人阻住。方石目露疲态，看了那人一眼，在意料之中，是林滨海。
“有事？”
“是有些事。”
林滨海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像是有些开心。
“我原先打算向方小城主您道歉，但事到如今……方石，你果然还是那个方石。”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根本没有恢复修为，对不对？你仍然是个普通凡人，弱小的可怜。”林滨海站在一处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石，“想来也是，哪有人能在三年就从凡人到仙人，这不符合常理。就算你真的是天才，也不该如此。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有能力招摇撞骗！”
“……你疯了。”
“你还想骗我！”林滨海大叫：“若你已近仙，又怎会露出如此疲态？需要人搀扶？仅仅是下山而已，竟花了这么久的功夫……方石，你还要摆出高出我许多的姿态吗？”
方石只是笑。
“你知道事情真相了，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要怎么做……”林滨海一愣，“方石，你竟然还问我这个！昔年你耍诈败我，令我平白遭人白眼，今日又在那么多人面前折辱我，你说我会怎么做？我要让你跪下磕头！你这卑贱的凡人，怎么敢站在我面前，与我平等说话？”
“如果我说不呢。”
“不？你竟敢说不？我新练成的狱火，倒是有人愿意试试了！”
方石叹气，觉得这人有些难以沟通。
“承恒。”
“老奴在。”
“解决他。”
“是。”
林滨海只觉得无比荒谬，他从未想过会在眼前出现这样的情景，两个凡人，见了自己这等开灵境修仙人不跪，反倒要……
他只能想这么多了，在下一刻，视野看向天空，有浓厚的灵气溢散，虽然不像少凡死时那般成为实质，也有红色的鲜血流出来，但仍令周围的草木绿了些。
他想说些什么，但说话是需要气息的，他已经没了气，也没了命。
承恒掏出一张干净的手绢，认真擦着手上的血迹。其实没多少，因为他足够迅速。但他却用了很大的力气，也花了挺久的时间。他并非是一个人了，还要继续掺着山主上路，可不能将他的衣衫弄脏。
方石在林滨海站过的石头上坐下，揉着发酸的小腿。承恒走过来，问他是要生火休息还是歇一会就上路。
“再等等吧，还有人会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确有人来了，陆非孤身一人，从天空中降下，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无头尸身，捏紧拳头，对方石怒目。
“我昨日听飞白说你来了，还很开心，想不到你心性大变，一到此处便害死两人！”
“你看出来了。”
“自然看的出！少凡死的蹊跷，所有人都看的出，只是我和青华要看的明白些！”
方石笑了笑：“你看的很明白？”
陆非皱眉：“你引动少凡体内灵气之法，想来是某种特殊的仙术，他刚成仙人，尚未稳固，因此会受到影响，加上你质疑他的法门，勾动怒气，故此爆体而死。”
方石笑出声：“是啊，的确如此。那么陆仙人你要怎么做呢？”
“你杀了人，竟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少凡与你何怨何仇？你竟然杀他……他甚至为你说话，请你上台而坐……这林滨海也不过是与你有些言语冲突，你，你方石怎就要杀人！！！”
陆非很是激愤，但方石仍然只是笑。
“陆仙人，你对我杀他的理由一点不知吗？那也无需再问了，注定无法谈论。我只问你一句，可是要为他们报仇？”
“并非报仇，只是要讨个公道。”
“公道……”方石脑海里再次回想起那些死人的面貌，觉得这个词有点可笑，似这样的仙人，无论心性修养道德如何，都绝想不到自己杀人是因为那些死掉的凡人。
“怎样讨呢。”
陆非正然说：“抓你回去，邀你父前来，共商处置。”
“原来如此，为何不当时将我拿下？”
“事关重大，我当时也不确认，在追来后发现你又杀了人才能确定！”
“你竟然不想杀我。”
“杀你何用？死者无法复生，要令生者满意才是。”
方石哈哈大笑：“说的好！公道也是要生者来讨！陆仙人，你出手吧。”
陆非皱眉：“你要想清楚，我并非少凡，你那仙术虽然神奇，但奈何不了我，何不束手？”
“你可以试试。”
方石打起精神，并了左手二指刺出，如山般沉重的压力落下，四周山石崩落、土地裂开，首当其冲的陆非大惊失色。
这样的法术他从未见过，并非有任何灵气被调动，只是纯纯粹粹的力量，便有压盖空间镇压气息的威能，即便他是仙人也不敢硬借。
陆非抬手掐诀，灵气上涌，随着他的意志化为屏障，但方石只是动了动食指，这股灵气便消散了，重回天地间。
庞然巨力轰击，即便是仙人也要深受重伤，但陆非却及时入虚，出现在数十米之外的地方。
“你不是修仙人！”
“不错。”
方石踏步前行，左手中指晃动，身影变的缥缈，仿佛云雾笼罩，看不真切，以陆非的境界，早就不需要眼睛了，但无论是神念还是触觉，都感觉不到方石真实的身影。
这绝非仙道手段！陆非再动灵气，想要施展大手段制敌，一道仙术正在凝聚，如若发出，毁灭大乐山并不是难事，然而方石食指再动，山峦便如有了意志，将构筑仙术的灵气吸扯散乱，化为无形。
陆非心说不好，然而方石的下一击已经到了。
融山境者可与仙人争锋，并不是一句简单的说辞。两者有近似的力量，一个融入山意，自身化为山形，有山之力；另一个则是吸取山川灵气化为己用，一人则一山。只是若论手段灵活，仙人要强些，更遑论陆非这等久入仙人境的强者；方石境界未全，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如今争战之地，却是乐山地界。
融山境者，在主场可调动山川本力，几近无敌。除非直接毁去乐山，否则除非是仙尊，难以对方石这样的存在造成威胁。
出于保密的需要，方石的出手很是克制，没有闹出太大的场面。而陆非则是根本用不出大手段。他只能以入虚的本事避开方石的攻击，但若要威胁到这个少年，只能趁其不备用拳头指掌攻击，但方石融入乐山山意，心思通透，陆非几番偷袭都被挡下，争斗下去，要赢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没什么时间了。
以不完满的融山境迎战真正的仙人是有风险的，方石目前还难以承受自己的力量。只有两根指头褪去凡身，身体的其它部分却还是凡人。庞然巨力接连打出，纵然可以重创陆非，但他的虎口已经被震裂，流出鲜血，半边身子开始发麻。
他深深吸气，以食指点了自己的身躯，一道生机冲进来，令诸多伤势愈合。
陆非眯眼看着，他愈发觉得方石太过诡异，他对这少年的印象还停留在前些年，那个瞩目璀璨的仙道天才，但如今却看不懂了。
“你练的到底是什么邪法！？”陆非又惊又怒，他知道自己今日恐怕太过托大，走不了了。入虚的范围在渐渐缩小，他只觉得这座大乐山对他充满恶意，四周空间仿佛注满水银，灵气滞涩，难以调动。
方石不语，抬指便点。方才恢复伤势的法子乃是他融乐山山意而得，全赖此山生机勃勃，故此他融入山意，也有类似的成果。这一指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恐怕十天半月也恢复不来，只能加紧速度，没功夫回答。
陆非入虚避过这道庞然巨力，但这一次却受了重伤。这是方石号令山意的成果，虽然陆非此时仍能入虚，却比之前费力费时，而那样的巨力虽然只是隔空打出，甚至仅仅擦过，也令他半边身子碎了。
有金色的血液流出来，那是仙血，散发光芒有香气扑鼻，显然有极高的营养价值。但两人都没有在意，只是再度冲在一起。
陆非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仙人之体有别于凡身，早非单纯肉体，而是某种灵气的高度聚合物与肉身的完美融合，有种种说不清的妙处，似虚似实，有两者的优点。似他这等百年仙人，哪怕是头颅被拿、身躯化为齑粉也不是致命伤。方石皱着眉，步伐变动，云山之意勃发，身躯渐幻，如云如雾，仿若泡影，随后忽地冒出，两指并拢，结结实实点中陆非后脑。
噗。
有轻响声发出来，但作为当事人，两者的感受却没有这么轻描淡写。
方石被反震的力道轰开，整个身体都留下了暗伤，浑身皮肤渗出血液，他只觉得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黑红色的血吐在地上，没有半点神异，反而有些难闻的腥气。这是他最后一击了，陆非要比他想象中强一些，先前以山意扰动少凡灵气，破他境界消耗太大，他又要保守秘密，与陆非对敌难以施展大手段，否则不至于如此。
陆非受了这一击，整个人仿佛傻了，呆立当场，但下一刻，他的身躯从头到脚，片片裂开，整个人都被打碎了。
这并非结束，陆非的残片在空中再度分解，化为微尘，消散于无形。
承恒走上来，扶着方石令他慢慢坐下，不至于跌倒，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崭新的手绢，替他擦去鲜血。
“少主，他还没死。”
“我知道，”方石点头，“俞飞白这人还不错，与我好歹有些情谊。他师父也勉强称得上正人君子，留他一命，也不算什么。”
“但他知道是少主您杀了少凡。”
“知道又如何？他不会说了。”
“少主何出此言？”
“我将他浑身尽碎，神魂也被我重创，他能记得自己是谁都是万幸，怎会记得我？”方石说罢，伸手在虚空一点，有金光闪过，晶莹点点，化作巴掌大一个人形。
这是陆非的神魂，若是普通凡人，甚至未到仙境的修仙人，魂魄并不会如此形象，而是一块虚灵，看不到明确的样子，蒙昧无智，一旦身死，就要回归混沌。但修至仙人境界，自身稳固成为实质，神魂化为自己模样，除非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便自此不灭，纵使身躯朽坏、死去，只要有灵气滋养便可再度复生。
只要神魂仍存，不受到毁灭伤害，就有恢复的一天。当然，似陆非这样，损失掉的记忆、思维是回不来的。
方石这样说，承恒却仍有疑虑，他不想令少主陷入任何形式的麻烦，因此跪下来。
“还请少主三思！万一他想起来……”
方石摇头：“我意已决，即便他日后想起，也不过是以后的事。”
承恒有个很好的素质，那就是方石决定的事情他从不反驳。即便仍有担心，但还是认下了这个结果。
“我们该走了。”方石擦了擦嘴角的血，将陆非的神魂丢向某个地方。
第十一章
大乐山仙会散去，带来的是疑虑和惊愕，许多与会者还有些恐惧。他们不知道一位真正的仙人为什么就此死去，是那位曾经的天生仙言语刺激，还是这位仙人修炼出了问题？那样新颖的法门，究竟是不是导致他死去的原因之一……所有人抱着这样的问题离开了。
俞飞白最近有些苦恼。他不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曾经向往的对象、对手忽然离去了，紧接着是有着师父模样的金色小人飞至自己手中，他大概知道这是师父的神魂，但……师父那样强的人，又怎会只剩下神魂，连躯体都没有了？他想到了方石的离开，两件事发生并没有间隔太久。
俞飞白并不傻，能察觉到其中的关联，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两人动手了，可为什么会动手，方石又为什么，凭什么将师父击败？他，还只是修仙人啊。
俞飞白随着下山的队伍一同离去了，没了方石，他可以踏空飞行，一路上他想起了许多疑点，心中渐渐生出怒意。
有人在前方拦住他。
那是个青袍罩身，衣带随风飘舞，潇洒俊朗的年轻仙人。
方石又吐了口血，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眼下还未出乐山地界，他与陆非动手受伤已过去三天，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些加重。终究是境界未满，驱动了太过强大的力量，若是以山意为手段，驱动山脉本身攻击也就罢了，他偏偏与一位仙人近身搏杀，其中的凶险跟压力都是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此时伤势转重，开始发作，也是自作自受。
“少主，我还是为你寻些药吧。”承恒有些心疼的搀着他，方石却摇头。
“这样的伤，以药石来治太过漫长，恐怕一年都好不了，还是早点离开，寻个僻静的地方恢复精神，届时我便可以山意生机自愈。”
“那我背着您。”
方石没有拒绝，他说了一句话，已经觉得眼冒金星，神志不清了。任由承恒将他的胳膊搭到肩上，在昏沉中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方石醒了，鼻尖淌下一滴水，他本以为是汗，但随后，有更多的液体滴落。
下雨了？
方石朝天空望去，只看到晴空碧蓝，连朵云都没有。
“到……什么地方了。”
方石的声音嘶哑，低不可闻，但承恒与他相处了有些时日，此时倒分辨出来。
“哦，前面便可出乐山了，少主再睡会吧，等晚上老奴找到歇脚的地方再叫您醒来。”
方石低声嗯了一声，依旧看着天空。有一滴雨水落入左眼，他本能地用力眨眼，感到一阵刺痛。方石没发出声音，他能忍疼，但再睁开眼时，视野却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缺了一小块。
他闭上一只眼睛，然后睁开，又闭上另一只眼。
完全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停，停下。”
“少主，您说什么？”
“停……下来，有人不让……我们走……不，他只是，没控制好……我们不能……离开。”
嗓子不太能说出话，方石断断续续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承恒也勉强听懂了。他将方石放下，回头检查他的情况。
“少主……您！您怎么……”
方石的左眼被烧烂了，整个眼眶都变成了窟窿。他指着天说道。
“这雨有问题，我们得找个地方藏一藏。”
疼痛令他恢复了一些精神，勉强从山中汲取了些生机，令自己的伤势好了些，说话没了障碍，但声音仍旧有些虚弱。
之后承恒找了个山洞，将里面藏身的一只巨兽打死，清扫干净，将方石背进去。
“我得歇几天，”方石斜靠在山璧上，几乎直不起腰来，“五天吧，五天就够了。”
“您……您的眼睛……”
“没事，能长出来。比较麻烦的是，有人在山外布了阵的，只等我们出去。那雨应当是阵法的威能之一，好在离开之前便察觉到了，否则你我都要……啊，我忘了，你是不会死的。”
“老奴去杀了那人！”
“你动不了他，我不知你有怎样的能力，但一位准备完全的仙人布下阵势，恐怕仙尊来了也应付的了，他不敢入山中找我，显然是见到了我与陆非一战的场面，或者是对我们这门传承有所了解，其实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陆非也曾对我说过……”
“青华！”
“应当是他，我不知此人存了怎样的心思，但看他坐视少凡死去，还抢夺灵液，想来不是好人。可陆非出手，他又宁愿将一半的灵液分了，一来是要在面子上过的去，二来恐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击败他，可如此快做出对策，可见此人有些急智。今次对我们动手，显然是存了很大把握的。”
方石说完这些话，饮了些水，却觉得喉咙跟眼睛愈发痛了。
“少主，若我出尽全力，有机会杀死此人。”
“你也说了，只是有机会，我想他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方石摇头，“还是等我恢复，借山力与他一战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然而之后两天，雨越下越大。
方石扶着山璧探头看天，发现乌云罩顶，将天空遮的一片暗色，整座山的灵力被大量抽取，源源不断涌入山外。
他探手去接了几滴雨水，手掌发出滋滋的声响，并且冒了白烟。承恒找的山洞很隐蔽，因此方石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但眼下此时，恐怕山中被这场雨淋到的生灵都死了吧。
他心中已难生怒意，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了。青华的手笔，在仙人之中也算少见，可并不是没有。诸州战乱千年，在最初的那些时候，人王与天山余威尚在，并没有仙人出手，但在几百年里，人王血脉真正断绝，天山再无传承，仙人插手凡人争战、夺取名山宝地的事情便多了起来，很是死了一些人，甚至将一些地方化为绝地。布阵戮杀生灵，以绝地主，对反抗者施以仙威，乃是仙人们常见的手段。起初他们将这些事做的明目张胆，但到了后来，也学会说些漂亮话，譬如净化罪孽、天威难测，又或者伪作他人所做，他们来，则是降魔。
凡人愚昧短寿，难知真相，些许恩惠便令他们真的将这些仙人礼敬起来，但方石出身不凡，倒是有机会看到许多真相。他当初自废仙道修为也有这样的原因在内，话虽如此，若是没有天山传承，他是绝不会放弃这等力量的。乱世之中若无自保之力，只有死而已。
承恒出去许久，却不知他怎样了。方石并不担心，天山的传承人是不会死的，可他能感觉到乐山中逐渐消逝的生机，这座曾经的名山就要毁了。
又吐出一些血，方石盘膝而坐，将能够汲取的山力通通借来，以养己身。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但距离痊愈尚有距离。他本不想如此，过度吸取山力会导致这座山在根基上的损耗，这也是他想要离去待伤势自愈的原因，但如今看来，先前的想法通通都要作废了。他的对手是位真正的仙人，不对这世界抱有任何怜惜跟同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这种人相斗，他不能暗算，也无法堂堂正正一战。
到了晚上，承恒依旧没有回来，方石觉得他可能回不来了，至少今天回不来。腹中有些饥渴，可已经不是该在乎这件事的时候了。有浓烈的血腥气顺着风雨传进来，方石没理会，继续恢复伤势。
第三天的时候，承恒依旧没回来，但方石于定中久住，已能看到这几天的因果。承恒那日离开，说是要去寻找食物顺便查探大乐山仙门的情况，但实际上是出山去了。方石没见到他回来的情况，想来是被囚禁，或是“死”了。这个人终究是有些傻的，傻的可爱。纯以战力而论，他的确有与仙人较力的资本，但论心狠手辣阴谋算计，承恒再活千年也难是真正仙人的对手。他出身也算是好的，恰恰赶上了神威天主尚在，人王声威鼎盛的年代，方石不知那时的人们具体过的如何，但总要比现在好。
生于这样的时代，没什么天赋却能进天山者，除了本身忠诚刻苦，家境也不会差到哪去。恐怕自小都没经历过太复杂阴暗的事，后来又身负重托，承下传承秘法的责任，身为不死，这些年虽然在诸州之地游逛，但只是寻找天赋卓著者安利秘法，对这世上的人，尤其是仙人了解太少。换言之，他其实是活在过去的人，活在那个尚有秩序，天威仍在的时候。
但方石没有任何情绪和念头，承恒是这世上自己最不需要挂怀和担心的人了。
承恒依旧在战斗。
不死境于天山的传承而言，也是一大秘法，在境界而论，其实要高于融山纳海，若是真正修炼至此，承恒的力量恐怕当世难有敌手，但他并没有那样的天赋，能够运转调动的力十分之少，甚至比不上融山境。
神威天主令他不死，本就是取巧的手段，虽然即便是这样的取巧，也要有大神通才可以，但要令承恒在不死的同时拥有强大的力量，那是天主也做不到的。因此他在阵中的战斗，显的惨烈而惨痛。
杀死生灵的风雨只是仙阵的威能之一，迷惑神智和认知的困障是进入阵内第一要面对的，除此之外，青华还找了许多修仙人与他一同布阵，掌管阵法威力，因此火焰毒气，消磨生命的法子在这里数不胜数。
承恒在阵中遇到几个修仙人就杀了几个，不到仙人境界，于他而言也是蝼蚁，否则这些年在诸州行走，又怎会安宁？
阵法的威力有些减弱，但终究有限。他想了想，朝着中心处走去，若能杀死青华，这事想来就容易了。这本来就是他出山的目的，山主虽然令他别做这事，但承恒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踏着别人的血走进去，仙阵的迷惑之力在此刻仿佛消失了，承恒走的很顺利。
迷雾渐消，前方映出两个人影，他的脚步声消失了，却还在前进，整个人好像融入了风影，令人察觉不到。摸到两人背后，承恒以掌代刀，朝一人脑后劈去，没有带起风，他的杀戮比风要快。
那人回过头来，承恒瞳孔一缩，硬生生收住掌力，将能劈碎山峰的力道止住了。
俞飞白看着面前的掌锋，冷笑道：“怎么，承恒大叔，你不杀我？”
承恒面无表情，看了另外一人的面孔才说话。
“我是来杀他的，杀你，少主不喜。”
两人都笑起来，俞飞白神色渐冷。
“方石害我师身神尽失，你倒要替他做好人吗？”
承恒不知这时要说些什么，他活了多年，再不擅言辞也能看出人心情绪，这时说什么都没用的。但事涉方石，他总要做些辩解。
“是你师父先出手，何况少主已留他性命！”
“啊，说的真好，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跪下来谢过他的不杀之恩？”俞飞白面色有些扭曲了。
承恒盯着他：“你师父未死，全赖你与少主有些情谊，我是劝过少主的，但他很坚决，所以你是该感谢少主。”
“你们伤了我师父！害他肉体朽毁，神魂损伤！至今未醒！现在还来做好人？？！！”
承恒摇头：“你师父与少主乃是公平一战，我未曾插手，只是技不如人罢了，我不知青华对你说了什么，但少主对你确实有些情谊，否则断不能留你师父性命，你且让开，我不杀你。”
“方石莫名其妙伤我师父，你竟然还有理了？我听说他还杀了少凡仙人……我知他不凡，有强大战力，可怎能如此做！”
“少主杀少凡的理由，是因为他杀了许多凡人。至于你师父，却是想为少凡出头讨公道罢了，并非没有端由，你莫要误会。”
这个理由显然在俞飞白想象之外。
“因为……凡人？”
“是。”
“因为死了凡人，就可以杀死仙人？”
承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去他也曾见过许多抱有这样态度的修仙人，甚至连一些凡人也有类似的思想，曾经争辩，讲述人王治世、天主尚存的年代绝不会有这种事，但那终究是他的时代，他的过去，他的想法。凡人不可逆仙，这是现在根深蒂固的道理了，哪怕会被残杀、夺取土地妻儿，身受种种痛苦，这也是无法改变的道理和现实。
他沉默着，最后还是挤出一个字。
“是。”
这样的理由显然不是俞飞白想要听到的，他有些发愣，觉得这世界都不同了。青华仙人拍拍他的肩膀，挂着微笑走过来与承恒对立。
“飞白侄儿莫要烦恼，你那位朋友传承高贵，曾统治这诸州万地，自然是与我等修仙人不同的，想法有些不同也算正常。”
承恒看了青华一眼，“你知道天山。”
青华笑出声音，他大笑着，笑声变的扭曲。
“我自然知道，承先生，多年不见，你忘了我也是正常的。”
承恒盯着他，没从他的面容找到熟悉的地方。
“我长大了，所以你可能认不出我。三百年前你找到我，要传我天山秘法的时候，我是见过你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父亲是仙人，自然要走仙道，即便对你的秘法有些好奇，但我还是得成为仙人。”
“后来我也曾对天山做过了解，发现竟是荒神的道统，其实是有些后悔的。但我父亲告诉我，天山传承其实很难修炼，与仙道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甚至千年没有传承，我就绝了这样的心思，再自信，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比得上千年来的所有天才。”
“你父亲是万圣。”
“不错，承先生，你想起来了？我很高兴。”
“你父亲死了吗？”
青华笑着摇头：“我都未死，他怎会死？承先生说笑了。”
承恒盯着他的目光渐冷。
“他在哪。”
“先生问我这个，可是要寻我父亲叙旧？说起来，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要杀了他。”
青华哑然，盯着承恒的目光变的奇怪。
“我还道他言你食古不化，是在谈笑，想不到果真如此。你……你活了很久吧，我听说你曾面见神威天主？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强者，现今仍存的，见到过他的人都是仙道中顶尖的存在，提到他仍旧害怕……可你是他的门人，又活了如此长久的岁月，怎能连半点常识都没有？”
“他在哪？”
青华摇头：“若你真想杀他，去逐鹿门吧，他是那里的门长了，只是……如今的他，你恐怕是杀不死的。”
“仙尊圆满？”
“更在之上。他曾说你与他的交流令他受益匪浅，虽然练不成天山法门，但却对如何汲取灵气有了新的认识，我在想，他可能真的有望仙道至尊。”
承恒点头，不再说话，而是将杀意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这样的说法很笼统，但他这个境界的强者，精神念头强烈一些，就会引起凡人的不适，身体弱些，或者心志不坚者因此生出幻觉，甚至吓死都能算常理。
“承恒先生，我知道我杀不死你，这世上已经没人能杀死你，但在这阵中，你恐怕不是我的对手。你真的要跟我动手？”
回答他的是迅捷而沉重的掌击，直指面门要害，却被青华化虚闪过。掌力穿透空气，将地面打出十几米的深坑，青华于另一处显现，摇头叹道。
“先生若是再快一点，我恐怕就真的死了，能将武道练到这种地步，真不愧数千年的苦修。”
承恒没有回答，脚步再转，朝青华奔去，如同一道雷霆。这是纯粹的武道技巧，事实上，天山也是这世上的武道源流，他于秘法没有天赋，但武道却可以苦修。
“先生，我真不想与你动手，若是可以，我倒想见见天山传人的本事，千年未有人修成的秘法，实在是令人神往。”
拳掌之声响起，承恒与青华对了一击，他身躯略微摇动，但脚下根基无比扎实，只是身体略微下陷便抵住仙人之力。但青华并未真的施全力与他动手，掌心传来的力道虽然雄浑，但明显不是完全的仙人之力，何况青华未曾动过仙术，甚至没有调集阵法之力。
“先生在武道上，恐怕是当世第一人了吧？不，若以武道而论，您恐怕当得起过去所有武者的老师。”
承恒喝了一声，有沉重的气息吐出来，一道白烟从口中喷出，如烈火般炙热，周围的空气也跟着上升了温度。
俞飞白似是有些适应不了，退了几步，但首当其冲的青华却硬生生受了这一击，脸面被瞬间烧毁，不成人形。
青华后退几步，他瞎了两只眼，但神魂仍旧保留着对外界的感知，他甚至没有痛呼，而是发出愉快的笑声。
“我曾听父亲说起先生的本事，但亲身见到还是第一次，这火神气果然盛名不虚！以凡人之身，这便是极限中的极限了吧！真是令人赞叹。”青华以袖遮面，周身灵气氤氲，片刻后伤势尽复，整个人散发着光华，一派谪仙之姿。
“可终究只是凡人手段。”
承恒眯着眼看着青华，深深吸气，平复体内的燥热。火神气这样的本事在武道中属于秘传中的秘传，真正能练到他这个地步的，恐怕一个都没有。他曾以这一招杀仙，但于青华这等有高人指点，根基深厚的仙人而言，的确起不到太大效果。何况，他曾与其父有过交流，一身底细都被看清了，想来早有许多防备。
“我杀不了你。”承恒说道，虽然仍有手段未用，但在了解自己底细的人面前，那样的手段也是难以奏效的，他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承先生是要投降吗？”青华这话只是说笑，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
“不，我就在这里坐着，等少主……等山主来杀你。”
青华的笑容消失了，他饶有兴趣地问。
“我知天山传承不凡，要灭我这小小仙人自然是容易的，但承先生，你那位山主自废修为只有三年，满打满算又能有多少实力？就算他融入乐山山意，于那处土地近乎无敌，可我又不进去，反而要以这风雨毁他的山……这样的手段，这样的阵势，您真的认为，一个融山境圆满的人便能扛下来吗？”
承恒摇头，“若是融山圆满，自然是抗不下的。”
“哦？难道方石如此神异？天资恐怖到这个地步？他是触及了传说中的纳海境吗？”
承恒脸上第一次浮现笑容，他笑的很自豪。
“不，他连融山……都并未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