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里,方袖青目送三个人和一口棺材慢慢离开视野,掖紧领口,深深低下头,终于低声对其他修士说:“走吧。”
她当日贿赂张三,用不可想象的低价,拿下了这片土地十年的使用权,本是大功一件,此时却令人说不出地难过。其实无论资产清理人以这个厂区为本钱,争取到多少好处,多半都与工人无关。只是少数几个核心人物肆意侵吞,最多拿出仨瓜俩枣,骗来工人的签字,然后大家合法地“两清”。如此闹剧,神州上下,在二十年间不知重演了几千遍。
方袖青虽然明知道,自己不管花多花少,都不曾实际损害工人们的半分利益;也清楚地知道,对方不论发达还是贫贱,都和自己没有半分相干。何况今天大发慈悲,平白送给自己不曾伤害的陌生人几百块钱,可谓仁至义尽。却不知为何,感到芒刺在背,既想多看一眼他一家三口如何挣扎前行,又片刻都不想在此处逗留。
他们建立邪道,不知欺骗得多少人妻离子散;私试法术,不知蛊惑得多少一无所有者死在手术台上。从未有半分心软。唯独此刻,面对寒风里薄衣单衫,抬着简陋棺材的“一家人”,无端生出难以解释的同情。即使看到院内的警卫被打得鼻青脸肿,不省人事,还无由地觉得亏欠这家人很多东西。
五人在工厂灰白的旧址里长久地沉默,听着严冬撕去世间的每一丝生机。不知谁长叹一声,带头走向最近的地洞入口。
杨勇幸忽然问道:“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抬得动一口装着死人的棺材吗?”
“……棺材那么薄,死者再瘦小一点,应该勉强可以吧。他们倒是轻松……”
罗渊脸色一变,问崔玉阶:“进来的时候我没注意,你看到大门口有警卫值班吗?”
“有啊,我瞥见有两人,似乎在喝茶聊天。”
“糊涂啊!”罗渊纵剑而起:“我们都交代过没有许可,谁都不能入内了!门卫肯定不可能放他们进来,然后在院子里打倒这么多警卫!”
方袖青还没想明白,只是跟着御剑飞向大门口:“他们也可能是偷偷翻墙进来的啊!”
罗渊头上青筋乱跳,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三个凡人,抬着棺材,不走大门怎么进得来!”
众人心中充满不详的预感。竭尽全力抢到大门口一看,两个门卫早已晕倒在地。放出神念一搜,方圆两三里,哪还有半个抬着棺材的影子。
“中计!那三人就是敌方修士,棺材里只怕还有三个!”
慷慨解囊的崔玉阶和方袖青两个女修,此时还沉浸在深深的悲伤里。一听这话,如同被当头泼了盆雪水,连呛带冷,颤声道:“不可能!他们过得那么惨,怎么会……你们就是心理阴暗,把人人都想得很坏(很多年前,有个女孩对我说过这句话,至今难以释怀。)!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骗局?!”
杨勇幸是当时唯一在混乱之中,注意到棺材有问题的人,恨声道:“巧?你们打开棺材看死人了吗!你们施法探测他们是否修士了吗!你不觉得敌袭后,居然有莫名出现在现场的人,巧得实在太过分了吗?”
他当时冷眼看着韩锻所变的半大小子,正欲设法起开棺材看个究竟,又怕崔玉阶和方袖青两人心里有疙瘩,略有踌躇。
奈何韩锻混迹世间上百年,如何能不懂眉高眼低,更深知“它检不若自检”的真理,干脆抢先自己动手,还有个掩饰的余地。他故意装作手忙脚乱,嚎啕大哭着做作半天,都没有弄开一点缝隙,却挤兑得杨勇幸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亲手开棺。眼看杨勇幸狐疑之色转盛,情知桥段还不够虐心,于是刻意让倒刺割破手指,弄得满棺材都是血。果然崔玉阶看不下去,终于按住他的手,给了点钱,放他“一家”走路。
崔玉阶心中隐隐猜到真相,却不忍相信。又是自责,又是煎熬。她天性聪颖,又身经百战,杀敌陷阵从来不落人后。奈何到底还有颗慈悲的女人心,见不得别人当面受苦。一个心软,当面放过了敌人。
冯开贵咬牙切齿地看着崔方二人,气呼呼地不说话。罗渊打圆场道:“事已至此,倒也不错,省得费心肃清敌人了。赶紧下去看看损失情况如何。”
众人无法,只得应了,匆匆往地道入口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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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家高档酒店内,参与此次行动的七人正推杯换盏,边吃边笑,闹个不休。
宋惜节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学舌道:“他爸!当家的!这句话棺材里都能听到,肉麻得我呀……老李,你说说!”
李默笙木然说:“为了避免直面一张男人的臭脸,我当时陷入了龟息状态,神马都不知道……”
苏韵浅插嘴:“我看到led男垂涎不已,偷偷亲了你一下,还伸手乱摸呢!”
博士大怒:“胡说!我瞪眼盯着他,怎么可能!”
“你不是龟息着呢吗?”
“……总之我就是知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哟哟哟,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安知鱼之乐呀!我们都读道书的好吗!来,再傲娇一个,给姐看看!”
陈述玄拍一下掌,清了清嗓子:“不闹了,不闹了。此计得售,首功还是韩老弟呀。”
韩锻谦逊道:“陈大哥和仙二代,还是你二位风险大啊。”
他们三人怕被发觉,在直面敌方修士的过程中,虽然个个有伤在身,但除了维持变脸和掩饰修为的微弱法术,连最低级的护身术都没敢用。陈述玄被对方两个男修夹在当间,只要有人略动疑心,或者不耐烦动了杀机,瞬间就能击垮陈述玄。
王恕之叹道:“我是真不敢往对方身上招呼啊。但是形势所迫,哪里有选择。打一下心里后怕半天呐!宁可谁上来捶我一顿算了!”
大家哄笑半天,不由问陈述玄:“陈哥你是怎么想出这办法的?”
“唉。你们乍看,觉得这事新鲜。我的工作和这事略微沾边,二十年下来,早见了不知几千桩。可以说,我们演的这个故事,除了当事人不对,委实没有半点编造。”
众人停了说笑。上座的张浮休一声叹息,口中长吟:“且醉!”然后把杯中令人温暖的酒浆,缓缓倒在地上,以酹世间那些多灾多难的苦寒众生。
众修士肃然从之。酒精弥散在包厢里,却使每个人加倍清醒。
苏韵浅为了打破紧张的气氛,给宋惜节盘子里夹上一块牛肉,娇憨地道:“来,来,吃东西。你今天怎么什么都不吃?LED男,你怎么出来的,刚才不是说你给困在桃源术里面了么?”
宋惜节扭捏道:“这种小事,就不用细说了吧……”
“不行!一定要说!你都收下我的牛肉了,你知道猫送的礼退不掉吧!”
“……那你们先停下筷子……”
众人诧异不已,停下筷子听他说。
原来宋惜节当时身陷烈焰,难以脱身。肚子里又一阵阵地怪响,当真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天然气的主要成分是甲烷,理论燃烧温度可达2300℃,而纯铁的熔点才1535℃。所以任何鲁莽的举动,都会导致尸骨无存。
幸而众修士在外面斗法,发生了几次强烈的爆炸,震得墙壁变形,满屋子的东西都倾到屋角里去了,而屋里唯一的通气孔,就在这堆东西上方不到一米半。
要维持桃源术,施术者就不能释放别的法术,而且必须保持肢体的大致稳定的状态,所以一般认为“施展桃源术,就必须原地不动”。而实际上,即使施法者在剧烈的外力作用下被打得到处乱飞,只要咬紧牙关,坚持不变姿势,也还可以维持。
宋惜节这个人总有很多奇怪的想法。由于桃源术允许轻微的肢体运动,过去他曾经测试过,在一个时辰内,即使保持每小时15米的移动速度,这个法术还是可以维持。在一般情况下,对来去如风的修士们,这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在这一天,这个不起眼的性质救了宋惜节的命。
宋惜节夹着屁股,绷紧腿上的肌肉,双手僵硬地竖着,用脚趾抓地,缓缓移向那堆杂物。唯恐略有闪失,法器就从从肠道里倾泻而出,使桃源术瞬间化为泡影。又防着手脚乱动,又防着突然腹泻,更要小心突然的震动打断脚下动作,这短短的十米,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到了那堆杂物旁边,却没法屈膝攀登,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宋惜节好几次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坚持下去,冷不防一阵惊天动地的剧震——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陈述玄正在外边放“波撼岳阳”——竟然把宋惜节弹到半空中,不知怎么的左胳膊别进了通风道里。
他手臂剧痛,眼前发黑,两股战战,居然硬生生地维持住胳膊的角度,别扭地把整个人挂在通气道上。这时胳膊欲断,肚子里嘟嘟乱响,眼看再也不能维持。宋惜节满头大汗,使劲闭住眼睛,咬紧牙关,硬挺着,再也不管自己有多痛!
不知过了多久,在桃源术的隔绝下,通风道的空气不能进入屋内,天然气焰竟然熄灭了。宋惜节从半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但肚子不疼了,而且可以施法,更在无边的煎熬下,终于突破了金丹初期的瓶颈,正式进入了金丹中期。
他痛哭大笑,赶紧掏出辟火符所护保险柜中的衣服法器,胡乱穿上,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