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素清到巴西的时候，已是1959年的夏天，那段时间，我的状况非常糟糕。在巴西四年辛辛苦苦积攒的钱都投在国泰饭店，却始终拿不到一分钱分红，也没有工资。素清和永松来了，我连一个像样的住的地方都不能提供。
国泰饭店在圣保罗的市中心，有600多个座位，饭店后面的停车场有一幢职工宿舍。说是宿舍，其实也是饭店的杂物间、仓库。我的宿舍在二楼，小小的一间。因为知道素清要来，临时将单人床换成了双的。剩下就是一张自己拼凑起来的小木桌子和两张铁椅子。
当天接素清她们到宿舍，来不及安顿他们母子，我便要去上工。饭店的生意还是红火，可我一边在后厨没白天没黑夜的忙，一边还要应付不停上门的债主，每天都如锅台上的蚂蚁。
那天，要债的又来了，姓高的还是赖账推脱。我气鼓鼓回到宿舍已经是夜里，发现素清已经将小小的宿舍整理一新。“家”，这个字不期而遇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心里似有暖流淌过，可又异常酸楚。她等了十年，漂洋过海来与我团聚，我却不能给她一个好的生活。越想越是伤心，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向素清诉说境况，只好闷闷地坐着发愁。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我们可以商量。”素清开口打破了沉默。
说起来也奇怪，我是个暴脾气，出来这些年为着这个原因，与不少人起过冲突。可自从和素清团圆后，直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就从来没有与人打过架、吵过嘴。但凡是我有冲动的行为了，往往是素清几句话，就能将我说得心服口服，她怎么说我，我也不回嘴，有她在，我似乎就有了主心骨。
我将饭店的情况和盘托出，素清先就问我有没有合同，这我压根就没有想到；又问我股东名册有没有我的名字儿，我更加一头雾水。但经过素清这么一问，我才如梦初醒，姓高的打从开始就是与人合伙给我设了套，压根不可能给我分红。可欠条都是白字黑字儿写的我的名字儿，债主肯定是要找我的。“都是同乡，还带着亲戚，自己人为什么要欺负自己人。砍死他们拉倒！”心中的怒火直往上窜，我这暴脾气立时就要发作。
素清上来拉住我，耐心地劝我：我们势单力薄，他们是伙着一堆的，不能与他们硬拼。我们要想办法远离这些人。素清劝我前面的亏吃了就吃了，不要再与姓高的他们计较，离开国泰饭店，再谋出路。
“前后我可是整整拿出来了一万多美金呀！除了积蓄，八千多外债怎么还？”虽然我知道在国泰饭店呆着，也看不到出头的日子，可是就此放弃力争，这巨额的债务，何年才能还得完呢？
“别担心，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素清的话总是比我多出许多智慧和冷静。
姓高的他们本意是拿债务拖着我在后厨吃苦帮他们赚钱，不给我工资，不给分红，我为这债务，也不甘心随便走，如今看我居然会愿意吃一万美金的闷亏离开，也很诧异。因为有了素清的支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事情是可以解决的。也不再与他们争执，收拾收拾东西，就搬了出来。
租好房子，置办好生活必需，我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够买一袋大米。亏得素清有见识，带过来的大量南北货，最是饭店同业需要的，整整三十二箱，卖了后不但迅速寄还了黄太太们的资助，还支撑了我们一段生活开支。偶然我们谈起，才知道帮素清办理来巴西手续的黄焕芝先生，与当初帮助我办理去日本手续的是同一人。
对黄先生夫妇的帮助，我和素清始终不敢忘怀，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偿还。1973年，政治风向有了些许松动，我们的境况也有所改善，我特意回了一趟香港，想要找到黄先生夫妇当面道谢，可就是再也找不到了。
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为了维持生计，偿还债务，我想着各种法子赚钱。在国泰饭店的这个时候，我就教过人做菜。巴西日侨多，我又会说日语，很多日本人来学。离开国泰后没有本钱做自己的生意，我琢磨着教人做菜成本低，可以试试。简单置办了器具，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还就真的陆续有人来报名。
家里毕竟只能小打小闹，维持生计勉强可以，想要还債，还是杯水车薪。一日，我突然想到国泰开业不久，来过一位日本老和尚，那是不忙的时段，我难得得空跟老法师聊了会儿天。聊得很投机，我请他吃了份炒饭，老法师很和善，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有机会，想请我去寺庙里给大家开班授课。在国泰的时候，经常是忙得脚不沾地，没能成行，这会儿想起来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老法师的名片，着实懊恼。
连着几日，素清看我在家团团转的不安定样子，鼓励我在家还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有发现。那天我顺着马路随意走，没走出门多远，嘿，远远看见个人走过来，这不就是我要找的法师嘛，我忙迎上前去。
法师慈悲，依然记得我的一饭之谊，对我的遭遇很是同情，给了我地址，邀请我去他所在的白云寺开烹饪班。第二天我去，法师已经将我的事儿都安排妥当，给了我一封信，上面是我一个月的行程，先去哪一站，再去哪一站，都是日本人比较多的地方。法师说，他已经写信跟当地的庙宇联系过了，庙宇里都设有妇女会，我可以在妇女会教做菜。
当天回到家，我简单收拾了一个小箱子，带上我的锅铲、蒸笼，刀，调料等就出发了。白云寺位于圣保罗市西面山麓，环境清幽，是个静修的好地方。寺庙的规制很大，在巴西各大城市设有六所佛教学校，各地通联的寺庙，更是不甚枚举。一个月下来，坐长途巴士轮流在法师安排的几个庙宇间上课，完成一个阶段的课程后，再转站下一个地方。每一站要三四个小时，每天要教3个班，早上9点到11点，下午1点到4点，晚餐后六点到7点。报名的人数很多，当时我数钱也数不利索，每到一处，收到的学费都一股脑塞进箱里。等一个月后回家，一数，居然有几千美金。看着势头不错，我找了个房子，办起了烹饪学校，学生也是越教越多。
当时教人学做中国菜的地方，也不止我一家，但我发现市面上却没有一本完整的中国菜菜谱。我觉得这是个商机，便找来了几个妇女，他们有会说写葡萄牙语的，有会说写日文的。我跟他们说定，我每天教她们两个菜，不收学费，条件是她们要帮我把做菜的步骤和原料，用葡萄牙文和日本写下来。一个月后，我手上就有了手写的葡萄牙文和日文的菜谱。找到图书公司，制作成书，各印了两千本，每本定价五美元，居然很快就销售一空，算算倒赚了几千美金。因为需求旺盛，后来还陆续印刷了几次。
天无绝人之路，一年之后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手上还有了些许积蓄。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永立出生了。
烹饪班的生意还不错，可开始学样的人不少，我开始琢磨着转行。做菜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加之有一个自己的饭店，一直是我和素清的梦想。赶上这个时候，有个姓袁的广州人找上门来，提出要跟我合伙开饭店，名字就叫东方饭店。开始条件谈得好好的，是合伙，双方各出一半资金，他负责店面，我负责厨房，赚的钱两人对半分。我和素清商量了，觉得条件很合理，便答应了。姓袁的让我要把厨房用的一应东西和家里的家具都搬过去，直接吃住就在饭店。我也不疑有他，陆陆续续将东西搬了过去，一半的资金给了姓袁的，就等着饭店开张，当老板。
因为有小孩子，搬床的事儿放在了最后。那天朋友过来帮忙搬床，两人走出门口，看到一堆癞蛤蟆，我心里有些犯嘀咕，明明是大好的晴天，怎么会有癞蛤蟆呢？回去与素清一商量，觉得这个兆头不吉利，决定先缓一天。事有凑巧，就在这天晚上，姓袁的过来跟我们再次谈饭店的事情，态度全变了。说饭店是他的，我只能管厨房，没有合同，只能听他的。
又上当了，我气急了，要跟姓袁的拼命，素清一把拉住了我：“你知道姓袁的黑道朋友多，我们如何跟他们斗。还是退出来好，自认倒霉，我们有孩子，最好还要防着点。”素清从小跟着家人信佛，不爱与人争执，我比较急躁，直肠子，也沉不住气，但是素清是专治我的良药，这一年多来，我们两个有事儿都是一起商量，我的暴脾气总能被压下来，这次也不例外。
积蓄又被姓袁的骗去了大半，我们用仅剩下的积蓄在市场旁边开了一间大排档。几张小桌子，我主厨，素清一个人在外面招呼。这年是我来巴西的第六个年头，葡语基本交流勉强可以应付。素清才来一年多，葡语是从我这个半吊子这儿学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就能应付招待客人这件事儿的，反正在我的思想里，素清就是聪明，就是比我有主意。
大排档的生意越来越好，但是我们是小本经营，请不起工人，里里外外全靠自己忙。素清除了店里的事情，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一天常常睡不到四五个小时。没过多久，她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更加吃力。
一九六一年，三子永基出生。家里才终于请了个保姆，一起帮着素清照料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