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素清
1931年,我出生在扬州邗江汊河乡。因为是家里第一个孩子,父亲对我视若珍宝。后来母亲先后生下了一妹三弟,但父亲对我的宠爱,依然是独一份的。
父亲李修祯,是家乡当地小有名气的乡绅。祖宗福荫,家中田地房宅丰富,颇有些家资。免除了家计的负担,父亲将心思都放在了学问上。自小受儒家教育,《四书五经》成诵。正是新旧交替的年代,对渐渐东来的西方文化,父亲也很是向往。年轻时,一心想进新学堂,考大学,读工程专业,闯荡四方。祖产和家业,给了他富裕舒适的生活,却终究也将他绊住,没了走出去的机会。
虽然父亲没能靠读书学问建功立业,但他始终认为,子女的教育非常重要。为让族中子弟能够接受教育,父亲在家里办了私塾。那时,在中国广袤的农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上学几乎是男孩子们的专利,我的父亲,却破天荒让我读书识字,还在家里给我开辟了专用的书房。
我六岁开蒙,别家的女孩必修的针织女红,我一概不学,天天在书房里写字翻书。母亲担心将来我终究要嫁作人妇,连简单的女红都不会会被夫家嫌弃,对父亲的做法很不理解,经常说:“光会读书,难道是要考状元呀。以后嫁人,公婆赶出门,可不要怨人。”父亲对母亲说辞,始终置之不理。毕竟父亲是一家之主,母亲也只好无奈旁观。我当然是怡然自得,本来就对女孩子的针针线线不感兴趣,有了父亲的庇护,我更加沉醉书海。直到出嫁,我是连一件自己的衣服也没洗过,不要说其它女红家事了。
祖父母是虔诚的佛教徒,经年累月布施乞丐,救济穷苦贫病。父亲熟读《易经》,对命理学颇有研究,深信因果,一贯乐善好施。我从小跟着家人烧香、拜佛,“慈悲为怀,行善积德”是家庭早早给我指向的人生宗旨。
因为喜欢读书,我在族中其他人眼里,是个特殊的存在。父亲却对我的这份特殊满心欢喜。七八岁时,父亲就喜欢带着我一同处理家中事务。约莫是我十来岁的冬天,父亲带我下乡收租。回家的路上天开始下起了雪,我看到同村一个与我一般大的放牛小女孩,只穿着单薄的衣裤,顶着寒风冻得全身抖索。立即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棉袄脱了下来,给她穿上。回转身时,父亲急着将我揽入怀中,疼惜地怪我,不该自己受冻把棉袄送人。我是个犟脾气,立即回道:“父亲常教育我要慈悲为怀,我的棉袄多的穿不完,给她一件,家里头还有更新的。那小女孩看样子,家里很穷,可能连下锅米都没有,肯定是家里没有棉袄,才在这样的天里穿得那么少出门,我帮助她,有什么不对?”父亲被我一时的正经儿模样惊到了,但随即就摩挲着我的头发赞许道:“清儿长大了。”
父亲见我做事有条不紊,便开始让我独自处理收租这样的事务。十一岁那年秋天,我和工人一同下乡收租。那一年天时不佳,农田歉收得厉害。下乡一路,很多佃农都抱怨年成不好,交不上田租。还不时有人诉苦,老婆死了没钱下葬;孩子生病,没钱就医。我留心观察,发现大部分农户一天吃不上一餐饭,饱受饥馑之苦。我怎么也不忍心逼着吃不饱饭的农户,再为田租愁苦,于是便一遍遍在交不出租子的农户租约上了写上了“租子交清”,并盖上父亲的印章,交还给他们。
农户们感激流涕,直呼我是“菩萨”,其实我的心理是七上八下的。在农户眼中我是能主导他们死活的主家大小姐,可说穿了,我也就是个半大的丫头片子,凭着性子把租子免了,还是怕大人责罚。回家的时候,为了逃脱责罚,我刷了个小聪明,让长工将装了粮的骡车,“大张旗鼓”地从前门进家门,自己悄悄拿着一堆空袋子从后门闪回家。
毫不意外,差了几百斤稻谷,我的小伎俩,不可能不被家人发现。母亲十分恼怒,租子少了不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小小年纪,尽然已经开始瞒着父母独断专行了。我与母亲争辩,逼着没有能力的佃农交租,与爹爹平日教导我的仁义相悖,再说家中也并不会因为少收了这一点租子而过不下去,却可以救很多农户于水火,为什么不可以。父亲听完,非但没有责骂,反而夸赞我:有胆识,有判断力,要是个男孩,定能独当一面,李家也将后继有人,无需他操心了。
十四岁之前,我实在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十四岁那年,我的人生遭遇了第一个大挫折。先是出痧子,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眼睛就出了问题,双眼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父母带着我遍访扬州、南京的中西名医,均是束手无策。整整两年时间,我只能呆在家中,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虽然父母还是百般疼爱,但“是不是从此就是个瞎子了?”这个问题几乎要将原本自信倔强的我击垮。
只能说是机缘。我记得是那是清明节的傍晚,我在屋里呆坐,听到门外有乞丐要饭的声音。眼睛好时,给乞丐布施这种事情,我总是抢着干。如今眼睛看不见了,就只能干着急。不住唤母亲,多拿些饭菜出来。来的是个乞丐婆婆,见我目不能视,便问母亲,看着不像是生来的盲,怎么不请医生治。母亲告诉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医生了用了多少方子了,可就是不见好转。乞丐婆婆犹豫了一下跟母亲说,她有个秘方,能治我的眼盲,就怕我们不相信、不敢试。我在旁边听到了,连忙说道:只要能治好我的眼睛,什么我都敢做。顿了一会儿,乞丐婆婆告诉母亲,我家里朝北的后门墙上有个蜘蛛结的窝,里面有小蜘蛛,抓几只给我吃下,我的眼睛就会好。
母亲记下了,告诉婆婆,如果能治好我的眼睛,乞丐婆婆就不要再讨饭了,到我家来常住做工,父亲还要了乞丐婆婆的地址。
生吞蜘蛛治眼疾,没人听过这样的方子,真到抓来了,母亲爱女心切,不敢让我试了。“万一眼睛没好,还中毒怎么办?”父亲倒是淡然,慢悠悠地说:“让素清试试吧!就看她的造化了。”我深受了不能目视的苦,心里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搏一下。不待父母做决定,便一口气吞下了七只小蜘蛛。
当夜,家里人见我并无异样,便放心了一半。能不能治好另说,至少没有中毒。说来也奇怪,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便感觉眼前有了些许亮光,不真切但亮了。第三天、第四天,隐约就能看到桌上的碗筷了;一个礼拜过后,居然就能看见清晰的人貌了。父亲感激万分,照着问来的地址派人去寻乞丐婆婆,却只找到一座破庙,没有婆婆的身影。此后多次寻找,终是寻不着。
刚复明的几天里,我兴奋得不肯闭上眼睛,不肯睡觉。深怕光明又再次消失。每天醒来,又紧张得不敢立刻睁开眼睛,深恐又是一片漆黑。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一直持续了三四年,才渐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