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形势，越来越紧张。
残酷的战争，中国空军几乎没有实力了，海军也消灭殆尽，日军的军舰在长江下游集结，空军更是如入无人之境，飞得低低的，狂轰滥炸。
在一次轰炸中，小梅家的院子中了弹，爹妈都被压在房子里。
小梅闻讯赶回，只看见母亲在邻居劝导下，坐在一堵没有倒塌的墙角哭着。爹呢？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刚才那阵轰炸，夺去了小梅的父亲。
母亲自己，也是一身伤病！
另一次轰炸，把赵医生的家炸垮了，母亲把孩子紧紧护在身下，飞机走后，人们闯进房子，看见大人已经死去，孩子在母亲身下哭着。
赵医生是和老五一起去投军的，半路上遇到敌机空袭牺牲，现在他的夫人也罹难，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子。
人们把孩子送到医院，医生对孩子进行了检查，发现没有什么伤病，只是受到惊吓，反应迟钝。小梅护理这孩子。她温和地给他喂饭，和他说话，拍着他睡觉，过了些天，孩子渐渐恢复了神志，只是再也不肯离开小梅，看不见小梅，他就要哭。这孩子是烈士遗孤，又是老五好友的孩子。小梅心里过不去，将这孩子带了回去，和母亲作伴。经过轰炸，小梅家只剩下一间屋可以住人，三个人就挤在里面。
政府开始疏散居民了。“亲爱的同胞们！凶恶的日本强盗，对武汉进行狂轰滥炸，我们的同胞牺牲无数。目前武汉的人口过于稠密，不利于战争。我们号召市民们进行疏散，乡下有家的，回到乡下去，其他地方有亲戚朋友的，到其他地方去……”
署名是市政府。
这是疏散动员，说明武汉已经不保了。
街上，市民们都是人心惶惶的，见了面，匆匆招呼一声，各自去忙自己的。战争已经临近武汉城区，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去向。
一天下午，红玉忽然来找小梅。在傅家，除了三媳妇彩云，小妹红玉也是跟小梅很谈得来的。虽然没过门，红玉已经把小梅当成自己的嫂子。
红玉穿着士兵制服，下穿军裤，除了肩章帽徽，就是一个女兵了。她告诉小梅，这些都是演剧队发的，她被演剧队录取，到下面战区去巡回演出了好几个月，刚才回到武汉。
“包克和我在一起！”红玉笑着说：“演剧真好玩！成天都是笑呵呵的，那些官长，几十岁了，和我们一起无大无小的，抢东西吃！”
小梅羡慕地看着她。红玉的确是演员身法，俊俏的脸蛋，苗条的身材，笑起来，一脸纯真。小梅听过红玉的歌，很有韵味，现在她又学会舞步了，真是多才多艺！
红玉又和小梅讲了些前线的故事，说士兵们怎么为了看演员一眼，借故绕道从演剧队营地走，一个士兵在她演出后，等在台下，将一把野花献给她。说着又得意地笑了。
小梅问红玉，武汉撤退怎么办？
红玉毫不犹豫地说：“跟着队伍走呀！他们到哪我到哪，反正不给敌人当亡国奴！”
小梅心里叹了一声。想起了自己。
红玉和小梅谈了一阵，离开医院，去包克家。
老远，听见院子里有笑声，是燕玲。燕玲也和他们一个队，三个人，平时形影不离。演“放下你的鞭子”，包克扮老头，燕玲扮卖唱的小姑娘，红玉就扮那个叫他放下鞭子的人。每次演完，士兵们撵着燕玲看。燕玲的容貌艳丽无比。
红玉走进院子，看见包克坐在一条凳子上，燕玲在一旁，和他说着什么，说到妙处，两人都笑起来。
红玉忽然有一丝不快。就像一丝云彩，忽然飘过来遮住目击之处，很快就消失了。
包克看见红玉，大声笑着说：“正说你哩！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红玉问：“你们没事，拿我当笑话啊？”
包克给言珍拿来一个小凳。红玉忽然说：“这么矮，叫我坐啊？”
包克狐疑地看着红玉：“你不是喜欢坐小凳吗？”
红玉说：“刚才走了路，气喘不过，想坐高凳哩！”包克便把自己的凳子给红玉，他坐在小凳子上。
燕玲问红玉：“没有回去看你妈呀？”红玉反问：“你不也没回去吗？”燕玲说：“我父母都到乡下去了。”
三个人不由谈起了武汉的形势。这几天很多人离开武汉走了，有的到乡下，有的到其他城市，这个战时指挥中心，看来要放弃了。
“我们下一步到哪里呢？”燕玲忧郁地说：“要是离开爹妈太久了，很难受的。”燕玲父母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平时看得很娇。
红玉倒没有那么多顾虑。她家有大哥二哥三哥，父母是有人照顾的。她看着包克说：“我是不怕走远的，反正和你们在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没意见！”
燕玲嘻嘻笑着说：“你当然，和我们包克先生男女声二重唱，那叫绝了！”又补充一句：“你们那刘海砍樵，要多练啊，不能跑词了。”
包克便认真地说：“就是。上回就差点跑了词。”说着就去拿来二胡，一边拉，一边哼哼着词，红玉也随着唱起来，燕玲也能唱，三个人，在这小院子里，悠然自得，就像战争在很远的地方似的。邻居听见歌声，都出来看。
外面忽然跑进一个人来。是队里的通讯员小李。
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见三人，连说正好正好。他是来送信的。上级指示，明天一早，演剧队要离开武汉，到长沙去。
听到这消息，几个人都坐不住了。燕玲眼里都急出了泪，说见不到父母了。红玉也要回去和家人说一声。包克便送她们出来。燕玲和红玉并肩走了一段，就分手了。
红玉回到家里，父母看见她，高兴极了。母亲就去买菜，父亲给她打来洗脸水，一边问她外面的事情，问她吃的睡的可好？红玉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晚上，弟兄们都回了。母亲叫老大老三家都过来吃饭。大家围着红玉，问她对局势的看法。她说武汉是要放弃了，要做好离开的准备。
“逃难啊？”老三冲口而出。
母亲说：“逃难有什么了不起！哪里黄土不养人？日本人来了，我们总不能在他们手底下过窝囊日子。跟他们打了这么久，再受他们统治，我不舒服。”
父亲却说：“日本人来了，你们都走，我一个人留着看家。”
母亲说：“这么个家有什么看的，怕人家偷什么呀？”
父亲不做声了。稍过一会又说：“我一个老头子，没什么怕的。你们到衡阳去，那里有一个老亲戚，可以落脚。等你们安置好了，我再去找你们。”
忠祥说：“我和妈的想法一样，只要大家在一起，总有活路的。”
一直到深夜，一家人还在谈谈说说，直到外面鸡叫一声，红玉才去睡。要离开父母了，她实在愿意多和他们说说话。
早上，红玉天不亮就起来了。悄悄到厨房里，拿起两只水桶，到街头水井边去挑水，作为家里小妹，往日这事是轮不到她的。就要离家了，她不知道怎样表达对亲人的恋记。
水缸满了，天刚亮，红玉对母亲说：“姆妈，我走了！”母亲赶紧起来，看着她，嘱咐道：“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做事要勤快，莫跟人斗气！”
红玉点头一一应诺。
背着小包袱，红玉离开了函三宫。路边，青苔爬满的老墙，石板路，石板下潺潺的流水，这一切往日见惯不奇的东西，今天却格外叫人亲切。故乡啊！这一去，几时才能再见呢？国事一天天严重，敌人像乌云一样压来，这宁静的小街，马上就有日寇铁蹄践踏！
又想到爹妈，那样大年纪了，还要去逃难。这一路风尘，老人家能够经受吗？
想着想着，不由回头朝家门看看，母亲还在门口，扶着墙看着自己哩！
那一刻，红玉的眼泪出来了。
到昙华林集中，大家都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将要奔赴的地方。大多是年轻人，说着说着就笑声不断，又都是搞演出的，有人哼起了“五月的鲜花”，优美的曲调使得很多人合起来。
几个领导从屋子里出来，有人说：“要走了哦！”领导笑着说：“对，我们要走了！到更广阔的地方去抗日！”
处长是个中年男子，背着个背包，提一根拐棍，戴一顶鸭舌帽，看上去和小伙子没有什么区别。有姑娘便打趣说等会要借处长的拐棍用。处长严肃地说：“你莫要小看我这棍子，到关键时刻，它起作用的！”
正说着，汽车来了。是一辆军用卡车，士兵跳下车，打开后箱板，包克便爬上去，反身接过下面人的行李。行李堆在前面，包克又伸手将人们一个个拉上车。拉到红玉时，红玉觉得他在暗暗用力，这使她很愉快。
燕玲也来了，她跑进院子，大家都已经上了车。处长一见她就板起脸来：“你这大的架子啊，大家等你一个！车开了看你怎么办？”
燕玲哭丧着脸说：“赶到郊区，看了妈妈一眼，早上赶车没赶到！”
谁知这一说处长火气更大了：“这样短的时间，还到乡下去！你把工作当事情了吗？”
这话太重，燕玲已经哭出来。包克赶紧打圆场说：“快上来吧，再哭连我都要哭了！”这个玩笑没有让人笑。燕玲伸出手，包克一用力：“上来吧，女士！”
汽车一直开到火车站，下车就进站，走进火车厢没多久，车就开了。燕玲这才知道处长发火有道理，便不再计较。好玩的天性又显现，她提议打扑克，几个女孩子都响应。包克和一个女孩换了位置，坐在红玉身边。
已是深秋，地里庄稼都已收割，一片连一片的土地上，排着短短的稻茬子，其间有黑色的乌鸦在起落，它们在寻找落在地上的稻谷。
身后的土地，不久都会落入敌人手中吧？
红玉对包克说了。包克说：“是啊，敌人就在后面追赶我们的军队。他们有现代工业体系，比我们先进。但是中国这样大，敌人是灭亡不了我们的！”
包克握住了红玉的手。那样强有力的男子的手，红玉感到一阵颤栗，不由自主地握着包克的手，心里很激动。
足足握了几分钟，两人都清醒过来，望着窗外。
已经进入湖南了，两边是不尽的青山，山不高，都是郁郁葱葱，山下是片片水田，农民在田间赶着牛，鸭子在水塘里游泳。看着这一切，真觉得没有战争了！
不能想象，这里也会被那些寇兵占领。
汽笛一声长鸣，长沙到了。
长沙也在备战，街头都堆着沙包，有的地方架着机枪，居民们也在疏散，很多屋子都空了。
一个士兵来接他们。将他们领到一个空旷的小学，教室里桌椅很多，都蒙着灰尘。演剧队员们提来水，将几间教室抹得干干净净，铺上军毯，刹那间这里就变样了。
“房子靠人衬，人靠衣服衬！”处长满意地巡视了一遍，对大家说：“我们要抓紧时间，这里也很紧张，我们要赶到衡阳，然后到桂林，那里才是我们新的工作地方。”
到这时候，红玉才知道是要去桂林。她对包克悄悄说：“真是保密啊，连我们都不告诉去哪里！”包克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保密确实很必要，往往一个不经意的小事，就会使团体遭受损失。汉奸也多！”
在武汉的时候，就听说了许多汉奸给敌人提供情报的事。飞机来了，汉奸给飞机指示目标，被军队抓了几起。
发了干粮，是炒面，加了盐，嘱咐不要随便将干粮吃完了，要留到关键时候吃。
处长去联系到衡阳的火车。去了几次，回答都是没有。处长烦了，回来把军装穿上，上校军衔，扎上武装带，带几个人一起去找站长。
站长室的门关着，一个小伙子上去敲门，出来一个五十多的男子，穿一件铁路服，勾着腰，戴着眼镜，问他们有什么事？
处长威风凛凛地说：“我是上校，我命令你，立刻为我们准备车皮，否则军法从事！”
那人看了，呆了一下，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什么，请他们等一下。
过一会，他从屋里出来，完全换了个人。一身笔挺的中将军服穿在身上，足蹬亮闪闪的皮靴，看着几个目瞪口呆的人，他仰起脸说：“我是中将，现在命令你，等待车皮。”说完再也不理他们，径自走进屋。
几个人面面相觑。忽然爆发一阵哈哈大笑！处长在部下面前丢了脸，不好意思地解嘲说：“真是碰到李逵了！我这个文化人，一辈子不喜欢穿军装，穿这么一回。唉！”
包克说：“处长你穿军装还是很神气的呀！”几个人回到住地，说了这事，满屋子都是笑声！
笑归笑，现实是很严峻的。没有车，前去几百里地，步行，怎么走？如果留在这里，车子几乎没有任何消息，假如等几天呢？敌人已经很近了！
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步行。匆匆吃过从小饭馆买来的简单的饭，处长下令熄灯。各队回到各自的寝室，女队员集中在一个教室。都累了，很快就都睡着了。
早上开始行军。有的人在部队呆过，告诉大家，第一不要穿皮鞋，那玩意穿在脚上，要不了多久准定起泡子。
处长第一个慌了，他就是一双皮鞋！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处长来回走着，问包克：“你能给我弄双鞋来吗？草鞋也可以的。”
包克说：“我有双布鞋。”说着从包里取出布鞋，正合脚，处长高兴地笑了。
红玉看着，暗暗佩服包克，什么事情都是那样细致，到底是吃过苦的农村孩子！
队伍出发了。湖南的乡村，就是这肃杀的深秋也是青色满眼。微风拂煦着脸庞，叫人感到舒适。红玉紧紧跟着包克，看着他满不在乎地大步走着，红玉走了不久，就觉得累了。
刚刚出城，就有人喊休息。处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才走几步路就休息，过会怎么办？”当下决定，走一个小时休息五分钟。
走走停停，半天时间，大约走了二十几里路！
吃了干粮，处长又说走。已经有人拖在后面了，二十多人的队伍，拖拖拉拉，足有一里路长。
太阳下山的时候，到了一个小村庄。路边有一家农户，门紧紧关着，叫也叫不开。此时后面还落着好几个人。处长下令就在这里宿营。到稻场里拉来一些稻草捆，打开铺在牛栏里，铺得很厚。
最后一个人赶来了，倒在稻草上就睡。肚子饿，干粮没开水，吃不下。有人便去敲那屋子，老半天，终于有人说话了，是个老人，一个人在家，看外面这样多的人，害怕，所以关门。
包克上前，和颜悦色地对老人说，我们是武汉来的抗日队伍，就在你这里烧点开水。老人说烧水没问题。说着就去给人们抱柴禾。喝了开水，吃了炒面，人们恢复了一些，处长就召集几个骨干，商量明天的事。
包克的意见，是明天排在公路上，拦军车，拦住了，能上几个上几个。今天在路上，遇到过好多军车，有的上面还可以带人的。
红玉说：“那些个兵好凶！当我们是汉奸！”
包克说：“处长不是有上校军服吗，明天穿出来，那些兵看见军官，或许会停车的。”这样就说定了。又基本确定了几个必须乘车的人，首先是掉队的。燕玲在里面。
第二天照包克说的，真的很快就拦住了一辆军车！
那车是拉给养的，上面是半车面口袋，全部人都爬上去，也顾不得一身面粉，都坐在口袋上，士兵请处长到驾驶室里，车就开了。
昨天走了一天路，现在才知道汽车的可贵！看着两边的景物飞一样逝去，年轻人的天性又恢复了，有人拿出口琴吹着，其他人都合唱。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英勇的谢团长！”大家唱着“八百壮士歌”，颠颠簸簸，引来一路观望的眼睛。
汽车呜呜叫着，带着他们飞过一道道山，穿过田地村庄，到下午时候，衡阳到了。
整好队，整整齐齐地迈步走过市中心，包克起头，一声“预备，起！”大家一起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声音亢奋，昂扬，都是受过训练的嗓子，齐声起，齐声落，人们都看着，觉得新奇。大路上，唱歌的队伍不少，但是这样整齐，这样正规的还真不多。
走到一个街口，忽然有人大声喊着：“是不是演剧队的啊？”处长马上答应。那人飞跑过来，原来是衡阳方面负责接待的人。这两天没有演剧队的消息，大家都在着急，和长沙方面联系，说是那个站长和他们开了个玩笑，就不知道演剧队的去向了。政治部打来电话，说一定要找到，不惜代价也要找到。衡阳方面和长沙方面都在派人找。
此刻是皆大欢喜，那人带着他们，到一个招待所，整洁的被单，宁静的宿舍，食堂里有炒菜，水瓶里有开水，竟使人觉得到了人间天堂！
在衡阳休整了两天，转到桂林，演剧队在这里安下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