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的秋天，范满谷在紧张的秋收里忙昏了头，他种着齐老爷府上的地，一个人干所有的活，交过租以后剩下的粮食勉强够养活自家的五口人。他已经年近半百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倒是好不容易前年还得了一个儿子。大女儿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等过两年说个人家，他身上的担子就又减轻了一分。
他拖着一车收好的稻谷回家路上，在路边捡到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他想起自己的小女儿很爱跑跳，一家人也好久没吃着荤腥了，就打算把兔子带回家，让孩子他妈炖一锅汤，给全家都补补。还没进院门就听见自家院子里传来孩子的哭喊声，还有大人的斥责声——听声音像是村东的姚大娘。他推开院门，看见小女儿阿七正满地打着滚哭，孩子他妈和姚大娘两个人都治不住这个小丫头，被她的拳打脚踢隔着不能上前，大女儿秋月抱着小儿子站在一旁也束手无策，看见她爹回来，赶忙上前求助：“爹，你快看看，娘要给阿七缠脚了，阿七死活不愿意，这都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了。”
范满谷安置好载着稻谷的手推车，把捡来的兔子随手扔在地上，上前一把抱起哭闹的小女儿，照着屁股狠狠一拍，阿七屁股上吃了痛，反倒不哭了，一抽一抽地看着爹黝黑的脸，抬起小手去擦哭出来的鼻涕眼泪。姚大娘扯着大嗓门在旁说道：“哦呦，你们家这个小丫头哦，不要太厉害。我给小孩子们缠脚这么些年了，也没见过折腾劲这么大的。”语气间透露着诸多的不满意，又转向范满谷的媳妇王氏说道：“怎么？还缠是不缠？”王氏咬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她是个温和而又软弱的女人，从来也没什么主意，她抬头看看自己的男人，希望由男人来做主。范满谷把阿七放下，冲姚大娘点点头：“要缠的。”姚大娘闻言刚要上前，阿七一个箭步飞跑出去，绕着不大的院子不停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尖叫起来。姚大娘捂起耳朵，皱着眉头说道：“哦呦，我是受不了了。你们找别人来做吧。哦呦，真的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说着就快步走出了范家的院子，一溜烟儿地走远了。
范满谷有些发怒了，上前截住还在跑的阿七，劈脸就给了一巴掌。阿七被父亲打倒在地，有些发愣，可是也没有哭。王氏有些心疼地上前护住女儿，埋怨道：“干什么呀！她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范满谷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抱着弟弟的大女儿秋月也跟着爹进去了。王氏摸了摸阿七的头，牵过女儿的小手试图把她拉起来，阿七甩开母亲的手，坐在地上不愿意起来。王氏又轻轻扯了扯阿七的袖子，阿七仍然甩开。于是王氏也只得叹一口气，转身去忙活今天的晚饭。阿七坐在地上还在发愣，她有点儿想不通平日里很疼她的爹为什么要打她，对那个来帮着母亲给她缠脚的阿婆，她打心眼里讨厌，不愿意让她碰自己的脚。平时和她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女孩前后都缠了脚，她们都告诉阿七缠脚可疼了，好几天都不能出来玩。
阿七看见了离她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那只兔子，她爬过去伸手动了动兔子，兔子软乎乎的身体还在微微起伏着。阿七翻起兔子的四只脚挨个看了看，有一只结着暗红色的血痂，把周围的毛都粘结在了一起。阿七想：你也是被缠了脚吗？果然缠脚是很疼的吧。阿七把兔子抱在了怀里，伸手抚摸着兔子的头，又学着母亲平日里哄她睡觉的样子轻轻拍打着兔子。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七仍然坐在地上，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天黑，也不怕天凉。范满谷站在屋门前看着院子里的小女儿，心头涌起一股悲哀，他希望阿七是个男孩，如果是个男孩，倔强而充满活力的阿七一定可以帮他顶门立户。
夜里，阿七还是回到了屋里，躺在姐姐身边睡着了，怀里仍然抱着那只兔子不肯撒手。范满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王氏在一旁劝道：“睡吧。别生孩子的气了。”范满谷把一条胳膊搭在被窝外面，支起身子对王氏说道：“前几天我在齐家听见一个城里来的先生，跟齐老爷说话，好像现在南边北边都在打着仗，乱呐。”王氏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应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不打到咱们这里，就还是这样过呗。”范满谷对孩子******回答并不很满意，他对局势还是有一些隐约的担忧，这样的乱世，他应当多考虑一些万全之策，虽然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样的打算才称得上万全。
阿七不肯缠脚的事情，经过姚大娘的渲染，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范满谷在别人好奇的询问中感到很尴尬，觉得有些丢脸。他把应当交租的粮食送到齐老爷府上，连负责收粮食的管家都多问了他一句。范满谷忍着心里那份对女儿的怒意，支支吾吾地不想回答。齐老爷踱着方步走了过来，管家站起身来请安，他也赶忙给齐老爷行礼，齐老爷摆了摆手示意，伸手去翻看登记的账簿，随口问道：“老范，听说，你有个女儿不肯缠脚？”范满谷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回答道：“回老爷的话，是有这么个忤逆的丫头。”齐老爷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不肯缠脚，也算不上什么忤逆。你们这个小丫头很有意思啊。”范满谷没想到齐老爷竟然做出这样的评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齐老爷继续开口道：“把你们这个小丫头领来吧，我有个小儿子，需要一个陪读的丫头，你回头把这个丫头交给管家，今年的交租，就免了吧。”说罢，把账本搁回到桌面上，嘱咐管家几句就转身走了。范满谷还愣在那里，想不明白齐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管家推了推他，说道：“看来，你家这个小丫头还替你挣回了一年的粮食啊。”
范满谷回到家里仍然没想明白齐老爷的意思。王氏见他把一车的粮食又推了回来，着急地赶紧上前询问情况。范满谷把齐老爷的意思一说，王氏也感到很困惑，问道：“齐家还会缺一个陪读的丫头？再说了，这陪读的不都是小子，怎么就挑上咱们的阿七了？”范满谷不耐烦地挥挥手答道：“我上哪里去知道。老爷说挑上了就是挑上了，无非就是去做做苦工，白养在家里，也不见得能有多好。”听到做苦工几个字王氏有些不乐意了，让女儿去做苦工怎么能和在家里比呢。可是齐老爷都这么说了，又免了一年的交租，难道还能说不去吗？
没多久，阿七就被送到了齐府，管家叫人给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阿七高兴地手舞足蹈，也不觉得想回家了。就这样留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