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昆仑界更北的地方,是一片辽阔的冰原,终年不见人烟。放眼望去,大地像是被一片白色包裹,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只剩满目的寂寥。
午后的原野气温升高一些。在升腾的薄雾中,一座孤峰蔚然矗立,笔直地插入云霄。那是枥神山。
在枥神山的山顶,曾经有一座冰雪雕砌而成的华美宫殿,终年不化。
镜茫的身形落到枥神宫破败的主殿之上。他的脸色苍白,白袍在风中猎猎抖动,勾勒出他消瘦单薄的身躯。
他在殿上久久伫立。若不是乌黑的眼珠为镜茫增添了些许生气,倒真像是一具精致的冰雕,与那片苍茫融为一体,只剩一片惊心动魄的白。
他们离开了太久。枥神宫失去了灵气的庇佑,早就不再像之前那般晶莹剔透。即便是在空中,也覆上了厚厚一层尘埃。
镜茫身前的宫院里,有三百六十五尊姿态各异的冰雕。经历了千年的风吹日晒,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个长发的年轻男子,眉宇间还有着挥之不去的倨傲神色。
镜茫漠然地扫视一眼脚下的宫殿,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他缓缓闭上眼,澎湃的内力从他的足下涌出,让这座沉寂了千年的宫殿顷刻间轰然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一时间整个枥神山都为之动摇。
他来枥神山的目的就是毁掉这些东西。
如今他连轩辕寒穹都失去了。这里的回忆,还留着有什么用?
“镜茫——”对面突然传来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轩辕寒穹刚闯进枥神宫,看到的就是这种场景。主殿倒塌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丢掉了,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喊镜茫的名字。
当升起的烟尘散开,一个颀长的身影在镜茫眼中渐渐清晰。他站在残垣断壁之中,斜眼看着来人,眼神冰冷。
轩辕寒穹又喊了他的名字。可是本应该随他的呼喊而出现在镜茫胸口的巨大疼痛却没有出现。
镜茫的心脏就像了死一样寂静。似乎是有些难以忍受,所以开始隐隐作痛,并非是来自轩辕寒穹的呼唤。而是因为镜茫从轩辕寒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曾经有过的爱意,全是无关紧要。
镜茫隐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双手难耐地攥紧。心痛之余,他开始怀疑自己上午出现幻听,怀疑轩辕寒穹是不是真的喊过他。
镜茫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绝然,始终是个很念旧的人,就算他念的旧人已不念他。
轩辕寒穹一步一步地从宫门走向镜茫。每走一步,他心中的疑惑就更深一层。立于道路两旁的雕塑,看上去年代久远,却还是栩栩如生,和他有着九分像。三百六十五尊雕像,几乎包括了他的一切姿态。那个男人,究竟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轩辕寒穹与镜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蹙紧了眉头,试图从脑海里找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是他做不到。
他在记忆的起点就已经是天帝。而之前的一切,都是空白。
究竟曾经发生了什么?轩辕寒穹的脸色阴沉不定。想起他们在镜湖湖畔的那个深吻,轩辕寒穹就想要抓狂。那个白头发的男人是白痴吗,怎么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做这种事!
走到镜茫身前,轩辕寒穹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而镜茫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瞥着他,眼神中的淡漠让轩辕寒穹感到一阵火大。
那个家伙是把自己当成什么?没来由地冲他大吼,在三界的人面前强吻他,又说什么“和他再无瓜葛”跑来这种地方做出一副冰冷的样子给他看。难道他轩辕寒穹看上去已经弱到这种程度了吗?一个刚出世的神器都敢这样对他!
“我问你,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轩辕寒穹一字一句地发问。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可是还是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一无所知。况且这样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危险人物。如果不能被轩辕寒穹确定是安全的不会对仙界造成威胁,他应该会寝食难安。
镜茫冷冷地瞥着轩辕寒穹,然后不屑地轻哼一声,移开目光,幽黑的瞳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厌恶,让轩辕寒穹不禁有些心寒。
呵,他竟然会想这么多,担心自己坏了他的千年基业?果然不是当初那个骄傲但是单纯的少年了。
一千年的沧海桑田。已经足以将一个人改变得彻彻底底。轩辕寒穹还有着原来的相貌,心却已经不是他的了。
如果自己不是昆仑镜,看不出别人心中所想,是不是就可以认为他还是原来的轩辕寒穹?
镜茫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能力,同时又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一丝悲哀。
镜茫冷笑着,身形倏地闪到轩辕寒穹旁边,一掌拍向他背后的那座雕塑。当那座栩栩如生的雕塑碎成湮粉后,镜茫背对轩辕寒穹,身体站得笔直,话中带着淡淡的轻蔑:“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他还在死撑。明明已经难过得要命,忍不住想要将事情从头到尾说给轩辕寒穹听,他却依然不肯低头。真是可笑的骄傲。
“你胡说!”轩辕寒穹突然怒不可遏地大吼。他猛地转身,飞快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剑抵在镜茫的后心。
剑尖发出刺骨的寒意,镜茫先是身形一滞,继而漠然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抬脚向前走去,毫不在意来自身后的威胁。他在打赌。赌轩辕寒穹不会杀他。赌注是他镜茫的命。
“你——”轩辕寒穹的喉咙像是突然被哽住。镜茫渐渐走远的背影消瘦颀长,连他都要忍不住抬头仰视。他痛恨这种感觉。他是天帝,这世间不应有任何人是需要他仰视的。
镜茫的脚步没有停下。他身上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还有淡淡的孤傲,像是在他身边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他把自己封闭在墙里,也拒绝接收来自轩辕寒穹的一切。又同时有所希冀,期盼着他会突然想起什么,能突破一切阻碍冲到他背后紧紧抱住他。
就像千年前的那日。
可是,那些希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吧。
镜茫仍然不自觉地向前走着。他的眼神渐渐失去焦距,时间与空间仿佛都不复存在。他的思绪早已回到千年前,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开始崩塌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