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轮明月高悬。
夜幕空旷,看不见星星。只是从昆仑界的院墙上传来一阵落寞凄凉的箫声。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立在院墙之上,皆是孤傲冷清。
陆南柯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像展翅欲飞的蝴蝶。他吹响手中碧绿的玉箫,洁白的衣摆在风中微微摆动。
站在陆南柯对面的是一身黑衣的嬴序。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如冰原。
一曲终了。
陆南柯将玉箫从嘴边移开,美眸被月光覆上几分雾气。“我已在白绮尘的房间周围布下结界,她不会听见的。”陆南柯说完,转身着嬴序的眼睛,语气哀怨:“序,已经过去两百年,为何你还不肯原谅我?”
“我不懂你说的原谅。”嬴序冰冷地丢下一句话,然后转身欲要离去。
陆南柯慌张地抓住他的胳膊,却被嬴序猛地甩开。陆南柯的身体被掀向一边,脚一滑便向墙下跌去。
手突然被抓住,陆南柯的身体悬在半空,瞳孔倏地放大,惊喜地抬头望向嬴序。“序,我就知道你还爱我。”他的声音颤抖着,还有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欣喜。
“我爱的不是你,是身为女子的陆南柯。”嬴序的脸上多了几分悲凉,可语气却是让人心痛的决绝,“在你解除幻境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陆南柯,是你亲手埋葬了她!”
“陆南柯,我恨你!你懂不懂?”嬴序突然愤怒地低吼。他的声音嘶哑,里面有着刻意压抑的悲伤。
两百年。嬴序拼命堆起的坚强外壳顷刻间支离破碎。
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曾经深爱的陆南柯,只有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那眼前这一个陆南柯呢?
紧紧相握的手……一模一样的脸……
如果对他没有爱只有恨,为何自己故作冷漠地说出不爱时,心脏会像突然破了一个洞,霎那间鲜血淋漓?又为何在说出恨他时,像是被人用力扼住喉咙,难过得忍不住想要流下眼泪呢?
这时嬴序看见陆南柯的眼泪顺着下颌美好的线条滑落,看见陆南柯眼中的爱恋与不舍。他隐忍多时的泪水突然涌出眼眶。
“我不爱你……”嬴序喃喃地说。然后用力咬着唇,狠心松开了自己的手,就像松开了一切存在的意义。
陆南柯的身体突然下落。虽然很快双脚就触到地面,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掉到地上,碎了一地的尘埃,被风吹到虚无。他抬头看着嬴序孑然而立的身影,双眸中满是惶恐与不安。
为什么?
为什么嬴序会松开他的手?
为什么说不爱,又为什么恨?
两百年前陆南柯亲手设下的幻境,他自己也深陷进去了不是吗?
他亲眼看着嬴序由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孤傲的少年。两百年,他怀着满腔的爱意战战兢兢。希望着,期待着,想有一天嬴序会再次牵起他的手。
就像他们在幻境里那样。
可嬴序说恨他。
恨?
为什么会是恨?
深爱了两百年的人为什么会恨他?嬴序怎么能恨他!
“序!”陆南柯大声喊他的名字。
嬴序的身体转到一半,听到陆南柯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满脸泪痕的陆南柯,目光冰冷,只是眼中的点点水迹月光般明亮。
“那白绮尘呢?你不让她接近我,究竟是在吃她的醋还是在吃我的醋?”陆南柯的声音歇斯底里,话中有着巨大的惶恐和绝望。“难道你爱上她了吗!
嬴序闭上眼睛,指甲深陷进掌心,鲜红色的血液从指缝中渗出来,落到地上像开出一朵朵妖异的花。
“如果那样,我宁愿自己爱的是白绮尘。”嬴序声音淡漠地说着,同时运功蒸发了眼眶中的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形瞬间消失在夜色中。嬴序不想向陆南柯解释自己的占有欲。他爱的不是陆南柯,但是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他不想让任何人占有。
空无一人的院墙。空气中隐约散发的血腥气味。
陆南柯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可怕。
嬴序他说什么?爱上白绮尘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陆南柯用手掩住嘴,仍然止不住从嘴角溢出的悲鸣。陆南柯像是被残忍抛弃的孩子,在凄凉的月色下低声呜咽。
陆南柯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在昆仑界院墙外发现他随身携带的玉箫的碎片,还有一滩已经干涸却仍然让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有人说陆南柯是被人所杀。也有人说他是修炼控魂术遭反噬而死。
白绮尘是有些难过的,因为她其实蛮喜欢这个大师兄。陆南柯的失踪让白绮尘失落了好一会,之后却更加卖力地练剑。她自知没有学法术的天赋,便将所有的努力用到剑术上。白绮尘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变强大,她不想再让任何一个自己想保护的人受到伤害。
但嬴序始终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似乎没有听到其他人的言论。又似乎他从来不认识陆南柯。
之后秦天下令禁止任何人再提此事。秦天虽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白绮尘看到他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他亲自教白绮尘剑法,再也没有催促二人离开。
陆南柯失踪的第五天。
嬴序在清仙阁的凉亭中,第五次月下独酌。
今晚是满月。即使已经是深夜,庭院中也是格外明亮。
嬴序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清酒。
白绮尘从房间里走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嬴序被月光拉长的孤傲身影。
他的头发散开,潇洒不羁的模样。原本合身的长袍变得宽松起来,微微弯曲的手指上,指节突兀。
白绮尘蹙着眉头,有些心疼。她走到嬴序对面坐下,拿起一只银色的酒樽,自顾自地斟满酒。轻抿了一口,月光一样冰凉。
“陆师兄走了以后,你,瘦了好多。”白绮尘轻声说,然后抬起头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嬴序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会离开……和你有关吧。”白绮尘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能让嬴序变成这样。整天一言不发,连饭也吃不下。原来还会偶尔笑笑,现在的表情真的像冰山一样了。
嬴序的眼皮抬了抬,没有接白绮尘的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那种笑在苍白的脸上有些刺眼。
白绮尘再次举起酒壶给自己倒满。“李白只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可他忘了说失意时要怎么样。”
“你不是一向很白痴的吗,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嬴序瞥了一眼白绮尘,五天来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像一把沙子在手中摩擦。
白绮尘的嘴角微微上扬。她每天嘻嘻哈哈,没想到被人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没错,她也是在伪装。和族人生活在一起的这两百年中,她经历过很多。被排挤,被嘲笑。她装傻,每天继续笑着过剩下的日子。她不是大方不记仇,她只是能忍耐,哪怕她的忍耐不能将她心中的难过减少一分一毫。可她依然笑着。单纯,无知,蒙蔽了所有人。
“白绮尘,你会爱我吗?”嬴序突然开口。他目光迷离,像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爱。”白绮尘回答得斩钉截铁。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我爱你,爱师傅,爱陆师兄,爱昆仑界。这里是我的家,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嬴序又陷入良久的沉默。他说的不是这种爱。
如果想要忘记一个人,是不是爱上另一个人就好了?
那被忘记的那个人,不是会很难过吗?
嬴序不懂。
也许白绮尘也不懂。
但是嬴序心里清楚,他并不爱陆南柯。
他的爱在幻境消失时就已经灰飞烟灭。
他会哭,是和那份爱做一个最后的诀别。他也许不会忘记曾经和陆南柯在幻境中经历的一切,但如今的他可以微笑着想起陆南柯。
不会是爱。也不会是恨。而是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可能算是知己。
仅此而已。
至于陆南柯,嬴序相信他会回来。他认识的陆南柯不是会逃避的人。
后来,白绮尘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嬴序也一样。
只是他们的嘴角都带着浅浅的、释怀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