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御花园的湖面,孤月倒影,平静无澜,一如周遭的无声。偶有几叶岸旁几颗枯松的针叶落下,方才令这静寂稍稍波动,碎出片片金鳞。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晦暗的石榻之上,微闭的双眼眼缝泄出丝丝缕缕沉思的精光。
“龙夜这孩子,与一般王公子弟不同。孤王也未曾料到,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今,他在军中威望太高,恐怕不好动了。”中年男子忽然感叹道,说完便睁开眼,回头笑吟吟地看着身后的老人。
老人被对方突如其来的的话语一惊,世故深沉的脑袋快速地运转着。这番话是试探,还是别有深意?
“三殿下,确实英武非凡,竟能在十年之内平定北乱,甚至开疆拓土,实在是我东齐之福。”他最终选择了一个中庸的说法。
中年男人笑吟吟地看着老人,为他眼中的惶恐而兴味盎然:“但是不动,孤王百年之后恐怕会成为世子的忧患之源吧!”
老人沉默不语,久处官场的他知道此时出言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会招致无妄之灾。
“哈哈——”中年男人忽然大笑着站起身来,悠闲地在湖边踱着步,终于意味深长地说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如今国库空虚,孤王倒是想省些钱下来,修葺一下王宫。国丈,你有什么好法子?”
省钱?修葺王宫?连年战事,再加上如今国库空虚,事事处处都要缩手缩脚,以主上的大开大阖的做派,心里想必已然受够了窝囊气了吧。
错不了的,是时候对宇文龙夜这个心腹大患下手了!老人的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活力。然而,在这之前他还要铺垫一下:
“启奏主上,依臣查探,近年来陆氏在北疆趁乱势杀人无数,牟取巨利。不妨拿来问罪,以儆效尤。”这一招名为:“杀鸡取卵”。
“嗯。不过,陆氏在王城经营多年,盘根错节,恐怕不是想要下手便可下手的吧?孤王还听说,北疆陆氏有个什么银狐相助,更是不容易对付啊。”银狐可是连宇文龙夜都束手无策的人物,就连深宫之中的他也时有耳闻。
“区区商人而已,生死只在主上一念之间。更何况眼下只要动陆氏北方一个分支而已,陆秦也是个精明之人,该是懂得弃车保帅的道理。”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轻蔑。
“嗯,这倒是一理。不过,即使陆氏富可敌国,但总是取财于民,恐伤国体吧?”中年男子继续问道。
“这个自然只是权宜之计。长久来看,不如削减军饷。”老人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那北方将士衣食、月钱,从何而来?”中年男子问道。
“如今北方平定,可令诸将在当地自筹。况且,北方之兵,多是诸大夫所派,用度本就不归王师。”老人应道。
“北方大乱初定,百姓疲弱,你以为龙夜会答应么?”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权衡着其中的可能性。
“三殿下手中十万士兵,其中只有三万是王师编制,朝廷只负责这三万人的吃穿用度。至于其余士兵,若是三殿下无法养活他们,便令他们返回原先所属的诸大夫吧。”战事已定,士兵返回原属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宇文龙夜根本反驳不了什么。
“嗯。国丈不愧是孤王的股肱之臣。”中年男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深沉难测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主上,再过两月,便是四方边将回京述职之时,三殿下必也是依例返京。到时候,主上不妨将三殿下长留在京中,也好安抚一下三殿下这些年远离京城、难见君父之苦。”
老人趁热打铁,再一次进言道。说完,他垂下眼,静静等着对方的回应。因为,下面的话将会泄露出一国之君对那个功高盖主的名将的态度。
“留下?”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低吟着。其实,他何尝不想将宇文龙夜留下?以往是因为北方的乱事,还要依靠这个儿子。现在乱事已平,宇文龙夜已然手握重兵,尾大不掉,又让他投鼠忌器。
老人侍君多年,对主上的心思早已洞若观火。他知道主上已然心动,放心地说道:“王子成亲,便可长留京城。”
“王子成亲……”按照前例,外放封地的王子成亲,皆可在京城的行邸住上两年。不过,这在以往是一种恩赐,倒并不是强制的。然而,所有的规则的最终解释权,终究是掌握在期望手里的。
“便照你的话去坐吧。”中年男人说完,便跨步走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说道:“对于银狐这样的人才,还是以笼络为主。能与龙夜周旋的人,必不是凡类。”
以上便是齐王宇文岳和皇后之父国丈周堂的对话。这一番话,在不久之后将改变几个人的命运。
王宫之外,穿过五条街,便是商贾名门“江源陆氏”的宗家老宅。此时,宗家的老当家陆秦也召集了自己的儿子陆乾,孙子陆钊寅,还有侄孙陆钊辰,在深院的密室商谈。
“父亲,四弟年年向我们宗家哭穷。但是,据前去查探的人回报,其实这几年里四弟不只在北疆,甚至已是在整个北方站稳了脚跟。借着大乱,大发其财。他非但一文钱也没有上缴宗家,反而我们每年给他拨付十万两银子。真是其心可诛!”自从陆乾得知陆震瞒报了北方的经营业绩,便怒不可遏。本想借着北方大乱,除了这个碍眼的钉子,没想到竟让他创下了份事业。
“这事我也得知了。真是没想到,陆震这老实人竟然也开始学滑头了。”虽然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他对陆震有着极强的戒备心理,但是不能否认这个四侄儿品行绝对是说得过去的。没想到,北方的乱局竟能让人心性大变啊!
“爷爷,得想个办法才行。等四叔壮大起来,万一知道当年传位的那件事,可要不得了了!”陆钊寅在一旁说道。
“混账!我不是说过,轻易不要提起这件事么?一个字不能提!”陆乾眼里地斥道。
“是。”陆钊寅慑于父亲的闻言,讷讷地退开。
“哎,他还是个孩子。”陆秦朝陆乾摆摆手,然后继续说道:“不过,如今我们得想个办法,未雨绸缪才行。”
“我们便以宗家的名义,另派他人前去接任四弟的位子如何?”陆乾提议道。
“不可。如今他在北方羽翼已丰,若是直接将人赶了回来,宗家非但素手无策,更会颜面尽失。”陆秦对于儿子的短视感到无奈,但还是耐心地解释着,希望他能够有朝一日开窍,毕竟他是长子,未来宗家的主事者。
“那该如何是好?”陆乾脑子里只有直来直去的注意,一旦被父亲否决了,便再无他法了。
陆秦叹了一口气,他也心知肚明,陆乾并不是搞阴谋诡计的材料,而那两个孙子年轻识浅,也指望不上。
“四侄媳死后,陆震便没有再娶,膝下只有影儿这么个傻女儿。四支现在掌管北方生意,不能无后,我想在宗家里挑选合适人选前往北疆给四支续后。”陆老爷子说出了自己的谋划。
“妙极妙极!四弟拼死拼活,到头来终究一切还是宗家的!”陆乾兴奋地叫道。
陆秦等陆乾安静下来,继续说道:“这个人选嘛,我觉得辰儿最为合适!”
在场除自己之外,一个是宗家族长,另两个则是他的嫡亲子孙,陆钊辰本以为自己只是来旁听的,突然听见老族长提起自己的名字,陡然精神一振。
“辰儿,你可愿意?”陆秦的目光转向陆钊辰。这几年下来,宗家培养的人中,最令老族长满意的就是陆钊辰了。
陆钊辰在老族长慈和的注视下,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与成为北方总管继任者比起来,养子的名分根本算不上是牺牲。“大爷爷,孙儿的一切都是陆家的。只要大爷爷有命,孙儿不敢不从!”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陆秦眼里是对陆钊辰的赞赏,“不过,你这一次北方之行要切记,小心银狐尹陆这个人。传言,此人与陆震交情匪浅,而且诡计多端,连平陆之龙都在他手下吃了瘪。你若遇上他,能拉拢自然是最好的了;倘若不能,便伺机下手除去,免留后患!”
“是!”陆钊辰毫不迟疑地应道。
“父亲,四弟那个傻女儿留着始终是个麻烦,要不要?”陆乾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这个我已有计较。”陆秦不以为然,“要陆震接受辰儿,总要给他一些甜头才行。我听闻齐王最近醉心于炼丹之术,改日向齐王献上上古神器‘神农鼎’,求他赐婚影儿给平陆大将宇文龙夜。影儿得了个好归宿,陆震想必也该消停些吧!”
其实,陆秦心里还有另一层计较:这些年,齐王为了平定北方,耗费了无数钱粮,恐怕迟早是要对国中的商户下手了。与其等着对方打上门来,倒不如识趣些自己送上去,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京城里,这些人个个自以为神机妙算,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却不知,那些所谓的妙计,其实不过是些误人误己的杂碎而已。自作聪明者,必为聪明所悟,这句话即将得到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