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中,一个赤面鼎式香炉正袅袅升腾着青烟。
李世民面容松弛地侧靠在一把四方扶手椅上,一手轻轻扶着椅臂,一手执着一枚黑棋,目光炯炯地盯着身侧的棋盘。
李恪把玩着手中的白子,看着棋盘上大局已定的形势,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笑道:“父皇棋艺高明,看来这一局……儿臣又输了。”
李世民见他认输,将黑子往棋盅里一掷,嗔道:“你哪儿是输了,说吧,这局又让了朕几个子?”
李恪闻言有些惭愧:“父皇实在是太抬举儿臣了,儿臣与父皇下棋已是用尽浑身技艺,哪儿还有让子的富余?”
“你呀,棋艺不见长,马屁倒是越拍越响了!”李世民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又与他聊起了旁的,“对了,朕近日听闻国子监新聘任的词学先生是一个女子,这倒是有些奇了。”
李恪见李世民神色平静,看不出对此事的喜恶,便试探着问:“父皇可是觉得有些不妥?”
“朕只是觉得奇怪,平日里最过顽固不化,成日嚷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许东升怎么突然间开了窍,学会讨朕欢心了,莫非是有人授意……”李世民突然间抬起头来若有似无地睨了李恪一眼,神色间带着一丝危险。
李恪心下一惊,面上却正色道:“父皇常在文武百官面前倡导唯才是用,许东升这个人虽然平日里迂腐了些,但也是颇能体察圣心的。我大唐如今又是开明盛世,只要合乎礼法于国家有利,女子之才与男子之才又有何不同呢。”
李世民打量了他许久,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有假,脸色才和缓了些:“不错,那女子的词作实乃惊世之作,若是他隐瞒不报,他日让朕察知,定是要治他一个办事不力,知情不报之罪的。”
李恪见李世民打消了对他的猜忌,胸口暗松,不知父皇是从何处得了消息竟然怀疑他与许东升暗中来往。回想那日情景,也算是一个巧合,穆少卿送来词作交由许东升审阅时,他正好也在场,因此也看到了陆怀安的词作,便私下劝说了许东升几句,不然许东升怕是早就咆哮着将穆少卿给轰出门去了,陆怀安的词作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光。
“听说,这女子是陆怀瑾的妹妹,也不知是如何的玲珑心思,能写出那样的语句……”李世民不觉叹了口气,想起前些时日沈远归在他面前哭天枪地想要要回孙子的模样,心下浮起一丝怜悯,这样的孙儿孙女,换做是他,也是拼了命要抢回来的……可他是一国之君,不能事事都成人之美,陆怀瑾这样身家清白又效忠于他的臣子,岂能轻易交还给那些世家大族。
突然吗,李世民觉得身体像被人抽干了一样,浑身乏力起来。一旁侍候的福全见他面色隐隐发青,赶紧走过来挡住李世民的脸,然后背对着李恪说:“殿下,陛下该歇息了。”
李恪慢慢站起身来,微眯着眼目送着福全将李世民扶到了床榻上掖好被子,才躬身一礼道:“既如此,儿臣就不久留了,父皇好生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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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穿过几条僻静街道后,终于来到了玉湖所在的区域,这里是玉湖的东南边,隔湖遥望可以看到远远矗立在对岸的临月楼。
挽月亭位于玉湖东南一角,是贞观初年由长孙皇后修建的,面积适中,可容纳十余人,上接月牙宝顶,下接飞檐斗拱,八竖柱,柱身皆有能工巧匠雕筑而成,造型别致。自建成之后,这里就成了天家贵胄每逢佳节美季游玩赏景的必经之地。
怀安抬头看了看天色,自己走时还差三刻到巳时,手环上并未说明李沐是何时来挽月亭,皇室子弟生性娇贵,李沐细皮嫩肉的,也不像起早贪黑的主,自己这么早来应该是不会错过他的。
想罢,怀安迈着悠闲的步子向澄澈的玉湖走去,准备先欣赏欣赏这风过杨柳,叶落湖面,水波微漾的美景……
“陆小姐真是好雅兴,这么早就来赏湖,这几日春风温煦,正是赏湖的佳季啊。”一个似清泉流水的声音在怀安身后明媚地响起。
怀安感觉不妙的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月白素面锦袍,头顶玉冠的男子,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优雅地向她走来……
不是李沐还能是谁?
“嗨~晋王……”怀安尴尬地冲李沐招了招手。
李沐全然不见她面部的僵硬,笑意盈然:“我与小姐总是巧遇,实在是有缘啊。”
有缘个鬼啊……怀安暗自翻着白眼,加上这一回也就统共遇到两回,前一回还是你故意埋伏在将军府门口……
李沐不知她心中所想,望着她的眼里满是明媚笑意,还有一丝怀安看不懂的情愫……
怀安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自在了,故意捂住嘴猛咳了一声。
李沐眼里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移开了眼,看向通透的玉湖,忽而朗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玉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怀安听得愣了,这不是她前些日子写词遇到瓶颈转而抄袭的诗嘛……她只给萧逸珊一个人看过,李沐是从哪里知晓的?!
李沐回眸一笑:“小姐才学名动长安城。在下已经读过不少小姐的佳作了,虽然小姐此诗赞颂的是西湖,不过……用在此处也算应景了。”
怀安见他主动提起她的诗作来,也不去计较他是从何而知的了,赶紧走上前去问道:“晋王可是喜欢我作的那些词?”
李沐点点头:“每次品读,都让人心有戚戚。”
怀安见他如此说,连忙向李沐行了一个大礼:“怀安在此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晋王帮忙……”
“……小姐不妨直言。”
“殿下想必应该知道国子监已开设词学这一门课程了吧?词是由曲而生的,怀安初写词时,是随意而为,不拘礼法,但是慢慢地,脑海中开始形成曲调指引着词的韵律……但是怀安不通音律,无法记录当时脑中的曲调,致使如今空有词而无曲。”
李沐垂眼想了想,才道:“我原本以为小姐词里的韵律是自由而生,随意而动的,如今才知竟是由曲为引……”
“怀安听闻殿下既通诗书又擅音律,因此想恳请殿下助怀安谱写曲调,以便将写词的技法更好地教授给国子监的学生……”
说完,怀安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如今就只需看李沐的态度了。
李沐闻言一笑:“好啊。”
“嗯?”怀安还在想着如果李沐推辞的话她该怎么劝服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她一时有点没回过神来。
李沐见她发怔,笑的更加明媚:“陆小姐可是想好去处了,是去你府上还是别处?”
这进展也顺利的太诡异了吧……
怀安咽了咽口水:“就不必去我府上了,免得殿下清誉有损……我们每日择一清净处……”
“无妨,我不介意。”李沐打断怀安的话,笑道。
你不介意我介意啊?!怀安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有那个男的会厚着脸皮往人家黄花大闺女家里去啊……
气归气,人家是皇亲,她也只能陪着笑劝着:“可是……将军府实在狭小,殿下去了怕是太屈就了……”
李沐明媚一笑:“无妨,我知父皇赏与将军府了一处别院,最近修缮的也差不多了,我住那里便可。”
“的确是……修的差不多了,但是……”怀安突然觉得在李沐面前讲道理是多么无力的一件事。
“小姐所托之事不是很急吗?既如此就不要耽搁了,现在就走吧!”李沐说罢,拂了拂衣袖,扬长而去。
怀安目瞪口呆地望着李沐翩翩离去的背影,心中哀声一片,不得已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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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今日轮休,怀瑾早早地就回到了府中,准备借这半日的空闲,和怀安谈谈入国子监为师的事宜。
“云暮,去把小姐叫来。”
“小姐?小姐出去了啊。”
“出去了?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啊,小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呢。”听怀瑾这样问她,她有些疑惑了,小姐也没告诉怀瑾她去哪儿吗?
“哼哼,你们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明晖在一旁哼唧了一声。
他近日正在和怀瑾赌气呢,居然把将军府重新修缮这样的大事交给云暮来管?!让他这个正经的将军府大管事每天干些端茶送水的粗活……还被云暮成日呼来喝去的,心里早憋了好些怨气……
怀瑾皱了皱眉:“你若是知道就快说。”
云暮看不惯明晖这德行,将手绢一扬,不屑道:“哎哟,我这个小姐跟前儿的人都不知道,你这个端茶水的倒是比我还清楚了?”
“我就是知道,小姐走之前问过我怎么去那个地方,云暮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在京城都会迷路的,小姐当然不会问你咯。”明晖很是得意地冲云暮做了个鬼脸。
“你!”云暮气急了地瞪着明晖,又奈何他不得,她从小聪明伶俐,就只记不得路这一条短处,其余的样样都比明晖强,如今倒是被他当成小辫子说道起来!
怀瑾听得烦躁,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
吓得云暮和明晖赶紧乖乖闭了嘴。
“说,小姐去哪儿了。”怀瑾烦躁地抚了抚额。这二人日日都要吵上一番也不嫌烦。
“……小姐去挽月亭了……”明晖垂着头,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样。
怀瑾正要再问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戏谑声……脸色变幻一下。
“陆小姐,这将军府重新修缮后真是气派了不少啊!”
怀瑾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月白的身影在将军府内转来转去,好不惬意。
“咦?这是谁啊,好眼熟……”明晖喃喃道。
云暮没好气的嗔道:“笨蛋,那是晋王!”
她虽只见过李沐一次,但对那月白衣袍和明媚笑容印象深刻,因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怀安这厢正没命地跟着李沐在将军府四处晃悠,绞尽脑汁地想要在他的话里寻得空隙劝他离开,但是……事实是残酷的。
李沐此时正走到将军府的小池塘边,见里面的肥鲤长得煞是好看,便驻足在此观望起来。
怀安见李沐看鱼看得兴起,抓住机会说“殿下,你看最近天气变化大,要不要先回你府上准备些衣物再过来?”心里想着先劝得他回去,到时再想对策拒绝他进将军府。
“没事,不换也行。”李沐眼也没抬地说完,便蹲下身用手指戏耍着鲤鱼。
不换?怀安挑了挑眉,心想你好歹也是个天家贵胄吧,长得也像模像样的,居然这么不爱干净?!
“殿下……不换衣服的话,有碍……有碍瞻观吧?”怀安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措辞。李沐虽然成日都笑容满面的,但绝对是一只超级笑面虎啊!
“无妨,把你哥的衣服拿几件给我就行。”
“我哥的衣服怎能让殿下屈就呢……这样传出去,是大不敬之罪啊。”
“无妨,我会告诉父皇这是我的意思,他不会降罪于你们的。”
“可是将军府近日正在修缮,白日里就要开工,殿下养尊处优,怕是会吵着你休息了。”
“无妨,我睡眠很好。”
“殿下,将军府有众多女眷,你住在此怕是十分不便吧?”
怀安暗暗咬牙切齿地瞪着李沐,心想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要是还好意思赖在将军府,我就……
李沐回眸一笑:“小姐多虑了。宫中女眷最多,照你这么说,那我父皇岂不是天下最不便之人了?”
“李沐!你难道就不觉得住在我家里有伤风化吗?!”怀安终于怒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李沐一愣,直直地看着怀安的怒容,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怔忡,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像这样气呼呼地对着他大叫……
(今天时间太赶,,,来不及修改了!先发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