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尾随那名艳丽女子上了二楼,直直地走向了最靠里的房间。只见一扇桃木门微微敞开,透出几丝清雅的香味。
艳丽女子回头对怀安微微一笑:“公子,这就是她住的房间了。”
怀安走上前去,用手指轻轻叩门。
只见里面传来一个泠然的声音:“今日不见客。”
艳丽女子闻言,脸色微变,怯怯地看了一眼怀安,抱歉道:“公子还是请回吧,璎珞今日不愿见客……”
怀安摇了摇头,走到门前,对着里面朗声道:“璎珞姑娘。在下仰慕姑娘才名已久,今日一来只是想与姑娘交个朋友,并非是春意楼的恩客。”
“我听过许多人这样与我说,可真实的目的都龌龊至极。”传来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暗含了一丝清灵惑人,悦耳至极。
“劳姑娘将此物交予璎珞姑娘。”一闻此声,怀安便顿觉必要一见此人才行,于是将手中的折扇交给了艳丽女子。
艳丽女子点点头,拿着折扇走了进去。
半晌,听得里面清灵的女声道:“公子进来吧。”
怀安刚走进去,又闻道:“只公子一人,那名小厮不必跟来。”
云暮不悦地撇了撇嘴,乖乖地站在了一旁。
怀安一踏入房门,便闻得扑鼻而来的清雅香气,屋内的陈设精致,每一个物品的摆放都极为考究,很难相信,这是一个青楼女子的闺阁。
“公子在看什么?”一个清灵动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怀安连忙收回神思,看向阁中的女子,见她一袭碧色长裙轻纱罗曼,丝带缠腰勾勒出细软腰肢,黑发如墨蜿蜒直至腰际,并不算多么出众的姿容,却独独透出一股清艳卓绝之气。
璎珞手捧折扇,望着扇面上题写的字句,眼中戚戚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公子好才华,能写得这样的句子。”
怀安见她神色怅惘,眸中留恋,便知她懂得了词中之意,又闻她音似天籁。看来这个璎珞,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姑娘,你可愿吟唱此词?”
璎珞一怔:“吟唱?”
怀安微微一笑,松开了男子发髻,一袭如墨长发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愈发清艳动人。
“……你是女子?”璎珞泠然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对不住姑娘了,方才为能进得春意楼不得已乔装成男子隐瞒身份,如今怀安已认定姑娘为有缘人,便应将事情如实相告。”说罢,取下将军府的腰牌递给了璎珞。
“小姐……可是姓陆?”璎珞看着那腰牌,又听得她自称“怀安”,不由猜测。
怀安一笑:“对,我姓陆,名为怀安。”
璎珞大惊,竟是起身向怀安行礼:“璎珞方才多有冒犯,还请陆小姐见谅!”
“你这是做什么,刚才不还聊的好好的吗?”怀安连忙将她扶起。
璎珞清淡的脸孔有了一丝笑容:“璎珞早已听闻过陆小姐的才名,一直心生向往,如今得见也算了却平生一桩心愿。”
怀安虽知自己在长安城的名头不小,却不知已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陆小姐称是要来春意楼寻一名歌艺卓绝之人,不知是要璎珞如何做?”璎珞的态度较之前热络了许多,冷淡的眉眼也因情绪的上扬而染上了一丝娇艳。
“中秋夜宴将临,我……”怀安如此这般地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了璎珞。
“小姐的意思是,让璎珞去唱水调歌头?”
“不错。”
璎珞眉峰微微簇起,有些为难:“怕是小姐抬举了我,我不过是一名烟花女子,如何能面圣?再者,”璎珞的神色黯淡下来,“若被人知晓小姐与我结交,怕是会给小姐惹来祸事……”
怀安闻言,正色道:“我要找的,是你这个人,而非你的出身。皇上要听的,是词曲,而非你的出身,你所要呈现的是你的声音,而非你的出身,既然如此,你何故纠结于出身?”
璎珞一愣,如静湖的眸中微微漾起一丝波光:“陆小姐……你真的信得过我?”
怀安点点头,浅浅笑道:“方才在门外一听你的声音,我便知你是我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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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地离开了春意楼后,怀安悠闲地走在街上,心想着如今伶人已定,就差这琴师了。
“小姐,你快看呐!”云暮忽然指着前方,大叫道。
“怎么了?”怀安循着望去,只见白日里她们所经过的那家江南丝绸铺子此时围满了人,那个嚣张的掌柜的,正用竹鞭抽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
“哼!叫你偷跑!叫你偷跑!”边说,那掌柜便抽着那少年,只见没一会儿,那少年的背部就遍布着红痕,但他自始至终都未吭一声,只是紧紧咬着牙关,默默承受着掌柜的鞭打。
怀安走了过去,拉着一个看热闹的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这伙计又私自跑出来被刘掌柜给逮着了嘛!”
“这伙计和刘掌柜什么关系?”
“这伙计叫二虎,是刘掌柜前些年买来的奴才,看他有点学问,就一直留在刘掌柜儿子身边当书童……本来一直好好的,不知怎地,二虎这段时间老是不安分,总是偷偷跑出来!”
“小姐……我们还是走吧,别管了。”云暮凑了上来,扯了扯怀安的袖子。
怀安想了想,也觉得与自己无甚关系,正欲抬腿,却听那少年忽而冷哼一声:
“刘冀宝,你与那姓林的有什么交易,可别以为我不知道!”
刘掌柜抽鞭子的手顿时一抖,但很快就恢复了刚才的强硬:“什么交易?!我刘冀宝加入林家商铺二十多年,行得正坐得端,你想侮我名声,侮大掌柜的名声,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又是几个重重的鞭子落下,少年瘦弱的背脊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脸色青白如纸,嘴角却还挂着嘲讽的笑意。
“怎么?心虚了?”少年的气息微弱,声音低浮,但却丝毫不损他话语中浓浓的嘲讽之意。
“出什么事了?”
一个老成低哑的声音淡淡的响起,周遭的议论之声顿时戛然而止。
怀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站在围观的人群之外,身着一袭墨绿镶暗金花纹华衣,腰系金带,头顶银冠,举止有度。
那刘掌柜一见中年男子,忙放下手中的鞭子,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道:“大掌柜,您怎么又过来了!方才不是已经查过账了吗?”
中年男子嗤道:“我若还不来,只怕是人都被你打死了!”
说罢,中年男子连忙走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跟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眼中满是慈和。
“叫你受苦了。”
只见一旁的刘掌柜闻言,竟是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
怀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变故,心想,看刘掌柜的神态,这个中年男子很可能就是林家商铺的老大,而显然这个男子本来是与刘掌柜应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可此时男子却对少年如此优待,才让刘掌柜忽然傻了眼。
少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眼前充满慈和的中年男子却是毫不理睬。
林大掌柜对于少年的不屑,只是淡淡一笑,回头对身后的随从说:“快去请仙医馆的大夫来!”
说着,就将少年扶进了丝绸铺子。
“林大掌柜可真是好人呐!”
“是呀!那刘掌柜也太狠心了,将二虎打成这样,幸好林大掌柜来得及时啊!”
怀安听着周围对林大掌柜的溢美之词纷至沓来,不由心中一哂,好人?我看未必!
“你放开我!”正当围观的人群正在渐渐散去之时,少年却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跑出了商铺。
“快抓住他!”刘掌柜气的大叫。
少年本来受了重伤,没走几步便跌倒在地,后面的奴仆追了过来,少年挣扎着起身,四下一望,见看热闹的人都避之不及的往后退散,只有怀安一人还站在原地面上毫无回避躲闪之意,便一步三跌地来到了怀安面前,往地上一跪,拉着怀安的衣摆,连声道:“求公子救救我!”
云暮一急,跳到怀安跟前,怒斥道:“快松开你的脏手!”
那少年不理会云暮,而是直直地看向怀安,眼中尽是哀求。
那样的眼神很熟悉……怀安望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想起了那年,她刚刚来到大唐这个朝代,他们母子三人还未碰上方晏搭救,正值寒冬腊月,积雪三尺。六岁的怀瑾脱下衣服紧紧地裹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而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在风雪连天的夜里四处乞讨食物……那时的怀瑾,也是这样的眼神,走投无路的悲哀和绝不低头的倔强……
怔忡间,几个奴仆已经扑了上来拉扯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住手!”怀安冷冷一喝。
几个奴仆一愣,打量了下怀安的衣着,见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便嗤笑道:“小公子啊,你就别管这闲事了,你管不起啊!”
说罢,便将少年从地上拖拽着向商铺走去,少年的衣衫被生硬的石地摩擦破裂,肩背的皮肤被石地磨损的鲜血淋淋。
“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看我是管得起还是管不起!”怀安走到那些奴仆的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少年在地上挣扎地看向怀安,眼中竟是惊异之色。
怀安蹲下身来,淡淡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放心,我定会救你。”
少年点点头,神色松弛下来,竟是毫不质疑这番承诺。
很快,刘掌柜便跟着林大掌柜从商铺里走了出来,边走还边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管他家的闲事,直到看见怀安时,才摹地一愣,半晌没说出话来。
“刘掌柜,可还记得我?白日里我们还见过的。”
刘掌柜看了一眼林大掌柜,忙啐道:“哪里来的小儿?休要和我套近乎!”
云暮在一旁一听,不满道:“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呐!今天若不是我家公子,你那账本早就出大问题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的账本断无问题,大掌柜亲自查过了的!”
林大掌柜在一旁沉默而立,将怀安的衣着谈吐一丝不落的纳入眼中,这才徐徐开口:“这位公子为何要管我林家的私事?”
怀安见林大掌柜终于开口接招,唇边勾起一丝笑容:“这怎么是林家的私事呢,这少年分明是刘掌柜的仆人,林大掌柜都能管刘家的私事,我又为何不能管呢?”
林大掌柜脸色一沉,旋即又恢复了常态,缓缓道:“那公子打算怎么管呢?”
“带走他。”怀安笑的人畜无害。
“你敢!”刘掌柜厉声道。
林大掌柜皱着眉盯了刘掌柜一眼,才又温和地对怀安说:“我知道公子心善,方才见他被打成重伤,以为我们苛待了他,其实这事只是一个误会罢了。二虎平日里不太听话,总想要逃跑,冀宝才一怒之下打了他,目的也只是想让他长个教训,况且我们也去请了大夫,若是公子不放心,可等大夫来替二虎看了伤再走。”
少年闻言,目光灼灼地望向怀安。
怀安看了一眼少年,心下有了计较,随即慢悠悠地说:“是吗?既然只是这么件小事,又怎么劳动了林大掌柜亲自前来?我看,事情非同小可吧?”
林大掌柜眉头一耸,神色不复刚才的温和:“公子莫要再胡搅蛮缠了,林某所言句句属实。”
怀安见他的情绪已有了波动,连忙又道:“分明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啊,否则他怎会宁愿被打死也要逃走?”
“他的卖身契可是在我们手里,想带走啊?没门儿!”刘掌柜气呼呼地冲怀安吼道。
怀安垂眼思索了片刻,蹲下身来,问一旁的少年:“你可愿意将你逃走的原因说出来?”
直觉告诉她,这个少年屡屡逃跑的原因至关重要。
见少年半晌不语,云暮不由急道:“你倒是说呀,你不说我家公子如何能救你!”
刘掌柜得意地看着少年沉默的样子,冷笑道:“二虎啊,你可别坑害了人家好心的公子啊!”
少年忽而抬头盯着刘掌柜,眼中一丝刻骨的恨意一闪而过。
怀安见他默然,猜测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于是悄声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刘掌柜手里?”
“我娘她,还在刘宅里。”少年的手掌攥的死紧。
原来如此……怀安静静地打量着在一旁跟云暮争吵的刘掌柜和一脸有恃无恐的林大掌柜,她虽猜不到少年逃走的原因,但她可以肯定一点,这两个人绝非善类,而林大掌柜作为商铺之首竟然参与到下属的家事中去,足以见得他与此事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公子可还要替二虎伸张正义?若是如此,我们公堂上见,如何?”林大掌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少年。
“小公子啊,我劝你莫要管这桩事啊,那林大掌柜虽只是商人,但却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得罪不起呀!”一个老者忽然走到怀安跟前好意劝道。
太子?怀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过度的脸来……再一看少年苍白俊秀的容颜,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若是公子就此作罢,我林继贤便不会再为难公子。”林大掌柜见怀安不答话,以为她心生惧意,便给了她一个台阶。
“多谢林大掌柜。”怀安向林继贤躬身一礼,“只是……”
“只是什么?”见她仍不知趣,林继贤那张温和的脸不由带了一丝怒气。
怀安笑着走到了林继贤跟前,小声地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只见林继贤波澜不惊的面孔瞬时变了脸色,一脸震怒地瞪着怀安,却不敢说出指责的话来。
“林大掌柜,看来我没有说错咯?”怀安仍旧笑的人畜无害。
林继贤微微咬紧了牙,勾起一丝冷笑:“哼,今日你把人带走吧,若是让我查出你的来历,定不会让你好过!”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刘掌柜一人傻傻地愣在原地。
云暮走上前去,敲了一下刘掌柜的头,凶狠道:“还不快把他的卖身契交出来!你主子都吓走了!”
少年看着刘冀宝仓皇而逃的身影,和怀安递给他的卖身契,一双眼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公子大恩大德……栩生无以为报!”少年挣扎着起身,想要向怀安磕头。
云暮疑惑道:“栩生?你不是叫二虎吗?”
少年苦涩一笑:“我本姓秦,名栩生,卖到刘家以后才改了名字。”
“公子啊,你赶紧回去吧,那林大掌柜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若是被他查到了你的底细,怕是对你不利啊!”刚才那名老者不知何时又来到她们面前劝言道。
“你是……”怀安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几次三番出言相劝的老者。
“我住在西街口,在这呆了几十年了,早已知晓那些个商人的为人,今日你得罪了他,他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老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向西街的方向走去。
幸而有老者的提醒,怀安警惕地看向四周,果然察觉到几个行迹可疑的人,正时不时地看向她们所在的位置。
她心中猜测,那林继贤既放下狠话要查她的底细,怎会轻易地放走她们,定是派了人暗中跟踪。林家虽是末流商人,却和太子过从甚密,自己今日之举,断断不能害了怀瑾。怀安沉思片刻,忽然计上心头。既然他们想查自己的底细,那就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