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得得,踏在青石板上,拖沓而缓慢,车轮轧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倒也不显得颠簸,若是出外的游人必能享受这轻缓的马车。
但此刻左艳枫心烦气躁,一听到马夫勒紧马绳,还未等马车停稳就急急打开车门,搭着车夫的手就跳下了车,拿出钱币给车夫,转身对着车里的人说:“下来吧。”
尹轩先下了车,回身扶着张艺瑶下车。绣繁楼前厅还是一片破落,一路上的屋舍都是如此,两人倒也不奇怪,但绕过了前厅,一进入后院却是换了另一番天地般。
张艺瑶抬头一望,吃了一惊。楼宇经重新修缮更加奢华,绿瓦朱门,小道旁胡乱堆放着一些花草还未整理,一些穿着劣质衣裳的男子索在半空中工作,另有些妇人在垦地植草。
张艺瑶退了退,悄悄问:“这里是……”之前只听说尹轩有个朋友在开妓院,但是单看眼前这座房子的规格,再看布置装潢,不说别的,就是门上那个铜门环,粗略看去也得值二三百文;这哪里是什么普通妓院?
尹轩呼啦一声打开扇子,悠闲答道;“绣繁楼。”张艺瑶猛吸一口气。
左艳枫带着两人穿过工作区,回到自己修缮已毕的院子,她推开门,两人赶紧跟了进去。
花如玉和一众女子在院中量体裁衣,挑选布料花样;众人嘈嘈嚷嚷,嬉笑不停。
看见左艳枫进来,花如玉上前正想搭话,看见后面进来的尹轩和张艺瑶,不免吃了一惊。
左艳枫喊:“羽儿!”再与花如玉对视一眼,想起今日一早羽儿已经离开南京府,方才苦笑一声,重又唤道:“丫儿呢?”在边上端茶递水的丫儿闻声应了一声,急急忙忙放下茶壶跑到左艳枫面前。
左艳枫指指身后的两人,说:“将尹公子和张小姐带到小厅里,奉茶伺候。”“是。”
丫儿引着两人到后院去。
花如玉望向左艳枫,左艳枫就说:“我在街上遇见他的。”“红袖呢?怎么不在?”
左艳枫摇摇头:“这件事我还不清楚。”“那位张小姐又是什么人?你也是,怎么随随便便带姑娘家进妓院里。”
“你也糊涂了。”左艳枫嘲讽一笑,“那位张小姐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难道你会看不出来?”
刚才在街上她就与尹轩举止亲昵,丝毫不顾及大庭广众之下的行为,举止颇为轻浮,周围围了一大片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也丝毫不觉忸捏羞涩;来到绣繁楼后更是没有一丝退缩之意,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是良家女子?
花如玉语塞。
“让人做了糕点送过来。我先过去了。”左艳枫说,花如玉沉思着点点头。
“尹轩,这里好漂亮啊。”张艺瑶不断打量周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桌上的花瓶。“这个花瓶如此精致,我看,少说能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粮费。”
尹轩微笑着看她转个不停,说:“这里重新装饰过后的确是更漂亮了。”
左艳枫挑开珠帘,珠子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张艺瑶赶紧放下手中的花瓶,站到尹轩身边。
左艳枫说声“坐”,径自坐下。
左艳枫先对张艺瑶说:“刚才听说张姑娘救了尹轩,尹轩是我挚友,张姑娘救了他,我必定报以重谢。”“左老板客气了。”张艺瑶说,“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张艺瑶惋惜地说:“可惜同尹轩同行的那位姑娘未能救回。”
“什么!”左艳枫猛地站起,大声问道。张艺瑶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往椅子里缩了几分。
左艳枫转头看着尹轩:“是不是真的?红袖她……落水……身亡了?”“不是。”尹轩否认道。左艳枫刚松了一口气,尹轩似是低喃说道:“她被救上了岸,可惜早已在灾区感染瘟疫,回天乏术,救上岸三天后……”
尹轩说到最后时,两眼泛红,咬紧牙关说不出话,双手握着椅子扶手,已经握得指节泛白,用力得浑身轻颤。
左艳枫听罢身子一软,倒在椅中。珠帘后“锵当”一声脆响,望去,是花如玉端着的糕点掉在了地上,精致的糕点掉落一地,盘子裂做碎片四处飞溅。
她与左艳枫相视一眼,眼中悲痛难忍,身子一软,扶着花格门几欲倒下。
空气凝滞了好一会儿,左艳枫开口问:“尸体呢?”声音喑哑干涩。
张艺瑶怯怯答道:“就近埋在了薛家凹。”
花如玉脚一软,滑坐在地上,裙裾四散。丫儿赶紧上前扶起她。
左艳枫闭眼深思一会,说;“丫儿,吩咐下去,将尹公子之前住的小楼打扫出来;另外,安排张姑娘住在南角的客房里。”
丫儿领命下去。
左艳枫说:“花如玉,带尹轩下去吧,我有事同张姑娘说。”回头对尹轩说:“你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尹轩跟着花如玉出来,失魂落魄地走着。花如玉身子微微颤着,僵硬地走在前头。走过水榭时,低头一望,一群舞女在花间练舞,此时正是六月初,荷花初放,柳条依依,已不同于三月十里桃花美景。
尹轩站在水榭上,扶着栏杆,眼前突然出现漫天的粉色桃花,一名红衣女子站在桃树下轻轻采撷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桃花,浅闻轻嗅。
她左唇角轻轻往上一翘,微微一笑,大眼睛跟着弯出一道漂亮的曲线,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只此一眼,他就倾尽了心思来赢得她的一注目光。
三个月来的经历像是一场梦。
他遇到了一个笑容像桃花一样艳丽的女子,从爱慕到倾心,兵荒马乱之际,他毅然带她出逃,两人坐马车,坐船,颠簸不断,远远逃离这个地方重新生活。他们在乡间生活了两个多月,听闻应天叛军落败,局势稳定,方才回来。
谁知坐船过江时在船上遇到灾民,感染疾病;又遇上大风浪,一船人尽数落入江中。他们有幸被救起,但世事难料,她骤然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凄苦彷徨,不知何去何从。
桃花已换,景色重新,人已不在。
尹轩紧紧抓着栏杆,愁眉紧锁,连一向柔和的脸部线条都僵硬了起来。
“尹公子……”花如玉见他黯然神伤,轻声唤他。尹轩不回头,将头深深埋下,一行泪坠下,在空中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旋即落在水榭下的水流中,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