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沧嶐的风俗,小年前一个月要先过海澜节,节日里百姓们投食入海,以此来祭祀镜海海龙王,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这一天,京城的许多商户也会举办百家宴宴请周边的老百姓,借着海龙王的好心情,求个好运不断,财源滚滚。
刀老爹介绍的那个猪肉场是东街一个巨贾的产业,海澜节前后两天,他在京城八大客栈都摆了宴席,宴请自己的员工,自然也包括笑嫣和君说。
靠近红坊的醉仙居内,笑嫣看着眼前一盘叠着一盘的肥美佳肴重重咽了下口水。
“不愧是卖猪肉的。”她膀子一甩,头发一扎,抄起个猪蹄就开始啃。
君说狠狠地刮了她一眼,握着筷子的手垂在桌沿上,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众人,怎么也找不到下筷子的地方,最后干脆放弃了。
他从人群中抢救出一个酒杯,执着酒壶,开始独酌独饮。
笑嫣看到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撅着油乎乎的嘴凑了过去,“君同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俩干,来!”
她举着不知道从哪抄过来的酒杯,整个人倾了过来。
“一边去,你这还没喝呢就醉了!”君说推着她,脸往一边撇,满目的嫌弃。
“别这样嘛,你这样我多没面子。”笑嫣说着,脸凑到了君说斟满的酒杯边,嘴巴一撅,舌头一挑,辛辣的杜康就被卷进了嘴里。
奇怪,双脚怎么有些浮,嘴角怎么没由来想往上翘,笑嫣手按在膝盖上,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这是,醉了?
她才喝了几口,比上次在南街的情况还差。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笑着,心想这下惨了,酒醒的时候一定会被君说骂死。
喝醉了的笑嫣像一只花蝴蝶,在整个大堂里飞来飞去,见到谁都揽过来,一脸咱俩是兄弟的表情,“喝不喝,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君说的目光跟着她从南边飞到北边,就从西头飞到东头,最后实在忍不了了,上前把她捞了回来,按在身边的椅子上,任她又哭又闹,一点也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笑嫣被迫曲上一个弓字,脑袋埋在肚子前,听着里面咕咕乱叫的声音,思绪开始停滞,她呆了没多久,眼皮就耷拉了下来,许是困了,想要睡觉。
君说见她半天没有反应,手才缓缓收了回来。
笑嫣这一睡就是一个时辰,待酒席快散场了她才醒了过来。
下意识地想要抬身,却因为长时间处于畸形的姿势而触发了一阵抽拉似的疼痛。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她呲牙咧嘴地叫着,酒醒了一半,又被疼痛熏晕了脑子。
君说看着她,想去搀扶又觉得不妥,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不行,我得去躺躺,这人都要散架了。”笑嫣说着,起身就要往二楼走,那顺理成章的样子,应该是把这醉仙居当成了阖家客栈。
君说想上前抓住她,前进的时候被几个走动中的汉子挡了一下,等够到近前,她人已经上了台阶。
“战……暮笑嫣,站那别动。”他两步并作一步,脑子只想着不要让那个醉酒的家伙惹事,一不小心,迎面与下楼的人撞到了一起,冲势过猛,两个人都踉跄着快退了好几步,君说扶着栏杆险险站稳了,腰间的黄石玉佩却顺势划了下来,落地的瞬间发出铛铛两声,而对方大概是喝多了,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哪个没长眼的撞到你爷爷我了!”倒在楼梯上的中年男人先是抱着胳膊惨叫,接着提着嗓子破口大骂道。
他身后,一帮膀大腰圆的随从急忙迎了上去,“程爷,程爷您没事儿吧。”
中年人被人搀扶着站了起来,正欲发难,余光一瞟,注意到了脚边的玉佩。
他揪着结穗把玉佩提了起来,眼倏地一亮,“这是……千山上的黄石!”
“还给我!”勉强站起身的君说大步向前,伸手就要夺取中年男子手中的玉佩,结果,连结穗都没碰到,就被几个随从给推了出去。
中年男人瞧着手中的玉佩,又瞥了眼面前的君说,眼中一抹精光闪过,“小子,这玉佩是你的?”
君说闻言不语,黑着一张脸,一身煞气。
看到此时突变的情形,笑嫣的酒也全都醒了,她连忙退了回来,挡着君说面前,搓着手冲那程姓中年男人赔笑道,“这位爷,这玉佩的确是我堂哥的,不知您可否将玉佩物归原主。”说着,摊着手伸了过去。
中年男人瞟了眼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也不理笑嫣,直勾勾地望着君说道,“你刚才撞了我,作为补偿,将这玉佩卖于我,如何?”
君说闻言眼瞳一缩,顿时怒火中烧,硬生生地吐出两个字,“不卖。”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如星星之火那般,瞬间点燃了眼下紧绷的局面。中年男人身后的几个随从趋步上前,冲着君说挑衅地扬了扬眉,手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笑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把君说牢牢地拦在身后,不让他上前。
这种场面,在“前世”也遇到过,一边是年轻气盛的少女,一边是财大气粗的老板,当时的自己,因为鲁莽而失去了很多。但现在不会了,几年的社会生活让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以退为进。
“这位爷,刚才是我堂哥冲撞了您,真不好意思。”说着,笑嫣微微躬了下身子,“可是,这枚玉佩是我们家祖传的,这要是卖给您了,我们不就落了个数典忘宗的罪名嘛!”
君说面色冷峻地看着笑嫣对那程老板点头哈腰,心尖那股怒气竟徐徐将了下去,被一种酸酸的感觉所代替。
程老板冲身侧的随从扬了扬手,挑着眼皮将笑嫣打量了一边,“哟,小子,把自个祖宗都搬出来了!得儿!这玉佩看来是与爷我无缘了,只不过你堂哥他撞地我是浑身酸痛,这事儿可不能这么简单地揭过了!”
笑嫣听他这话还以为他是要讨医药费呢,正欲摸兜给钱,那程老板提着玉佩在她眼前一晃,看着她身后的君说尖声道,“想拿回玉佩,给爷我下跪道个歉。”
笑嫣的手僵在腰际,让君说下跪道歉,这样的画面纵是想象也想象不出。
君说闻言没有露出预料中的怒容,而是盯着程老板手中摇摆的玉佩,眸色深如寒潭。
那是婉词送他的生辰贺礼,是他二人缔结盟誓的信物,若是今日失了它,天上地下,他有何脸面去见她。
只要跪下去,只要跪下去……
心底的声音如同催眠一般麻痹了他的神智,就在他的膝盖渐渐曲起的时候,有人却先他一步,匍匐在了中年男人的脚下。
“这位爷,我替我堂哥向您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就放我们一马吧。”
看着那屈膝弓腰的羸弱身躯,君说眼瞳忽地一缩,胸口骤燃。
比起日常琐事上的忍让,日渐消磨的已无法称之为恨的情绪,君说深切地感受到这次不一样了。
他所定义的变得奇怪的战流戈此刻不止是放弃了属于高位者的疏狂傲然,更是卸掉了一身的尊严,将柔软的心腹递到敌人的面前,任他们用尖锐的象征着长矛利刃的语言去攻击,去伤害。
她本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如今竟跪在一个平民百姓面前。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保护他。
其实对死过一次的笑嫣来说,下跪纵然有损颜面,但她降临在了这个人命低贱的时代,早做好为了活下去而适时作出某些牺牲的准备了。
一声声高而刺耳的笑声从头顶降下,随着“咚”地一声,玉佩被扔到了笑嫣脸上,撞在她的眉骨上弹了出去。
她没有去揉那钻心的痛处,而是将头压地更低了,“谢谢这位爷。”
笑嫣就这样维持着姿势,直到程老板一行人完全离开,直到人群渐渐散了。
君说踏着沉重的脚步转到她跟前,想开口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嘴唇动了又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笑嫣捡起地上的玉佩缓缓抬起身,她的上方,君说正满脸阴郁地看着她,那黑漆漆的眼神看得她有些害怕。
“你的玉佩。”她向他伸出手,但后者没有接的意思,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嫣打了个寒颤,感觉身后有冷风吹过。
君说心底波澜狂起,那个他视若生命的玉佩,此刻却不想去接,仿佛它是一块烙铁,轻轻一碰,便能将他灼伤。
笑嫣看他不接,猜测着自己的举动可能打击到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心了。
她不敢再招惹他,把玉佩轻轻搁到他的脚边,转身轻轻退下了。
比起程老板一行人,神色古怪的君说更骇人一点。
君说看着她小心翼翼离去的样子,待那身影消失了才去捡脚下的玉佩,他握着它,施加到掌心的力量,强大到让他产生能把这黄石捏碎的错觉。
万世同心——玉佩上刻着的四个字比起以往更加让他喘不过气来。
蓦地,耳边响起那日雨夜她对他说的话——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是无辜的,直到你说出信我为止!”
此时,这句话压在他的心上,堪比千斤。
“万世同心,就意味着……永不背叛。”君说看着那四个字,失掉血色的脸,悲伤一瞬而逝。
暮光漫撒,他将玉佩收进怀里,踏着那清晰可见的齑粉尘末,缓缓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