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霜将加重了酷寒的杀伤力,小刀踩在颤颤巍巍的凳子上,一边敲打屋檐下的冰凌,一边稳定身形。
“老爹,过来扶我下!”
刀老爹抱着葫芦酒瓶倒在门边,嗫喏梦呓的表情显示出他昨晚的酒还没有醒。
“喂!爹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
小刀的双颊冻得已经泛紫,情急之下上身前倾,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摔下,有人轻托着她的胳膊将她送了回去。
“君大哥?”小刀看着背着包袱的君说,小脸掩不住惊讶,“你这是……”
君说不语,从她手中接过榔头,一脚踏在门阶前不规则的石头上,三下两下就把小刀的活给干完了。
他将手摊到小刀面前,示意要扶她下来,那缓缓举起的掌心在晨曦下又干净又透明,小刀将手放上去的瞬间,心轻轻颤了一下。
“君大哥,你这是去哪啊,什么时候回来?”她下到凳下,仰头问道。
君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从袖口处掏出一枚手掌般大小的绣花荷囊,递给过去,“这个是絮花坊出品,还能卖几个钱,把它给你暮大哥。”
小刀接过荷囊,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君说,颤声道,“君大哥你不回来了?”
不等君说回答,她又问,“那暮大哥他也要离开吗?”说到这里,眼眶中有泪在打转,随时都会滴落的样子。
“不会,她不会离开,至少不会与我一同离开。”
小刀神色略微好了些,脑袋往屋里探,“你跟暮大哥道别了吗,她怎么没来送你啊?”
“我没告诉她。”君说垂下眼眸,“告诉她了会很麻烦。”
门前,衣袂湛蓝,侧影如画,他对小刀挤出一抹牵强的笑,提了下包袱,转身走向了晨曦。
走得很远了,突然停下来。
他身后,小刀一直站在门口,看他停下,还以为他要回头。
不料没多久,他又重新抬起脚,似乎刚才的犹豫只是错觉。
那时的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看一眼,只是回头看一眼,为什么这么难。
年前三个月,沧嶐皇室的祭祀大典举行在即,东边和北边都闭城了。要出城,西大门是必经之路,君说再次走过那里,想起和笑嫣隔街摆摊的情景,明明只有短短数月,却仿若隔世。
他到达城门口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一旁卖栗子的大婶认出他来还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言语间埋怨他哥俩儿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
君说耐心地回应了她的热情,两人还寒暄了几句。
“大婶好好保重,晚辈先告辞了。”君说适时制止了对方还想继续的对话,正欲抬脚走人,蓦地,一声响彻云霄的锣鼓声自数十米外的官道上传来,震地在场之人均是一哆嗦。
“难道祭祀提前了?”君说提了下包袱,看着自乾坤大街驶出的一行队伍,眼睛不自觉眯起。
“不是祭祀提前。”栗子大婶放忙又凑了过来,“华兮大长公主三十岁寿诞,皇上下旨赍钱三十万,绢五百匹,还有一大堆稀罕贵重的玩意儿,前面菜市口都贴布告了,你瞧,这一口口大箱子,啧啧,得够我们家吃喝多少辈子啊。”
华兮大长公主?
君说记忆中浮现出一张横眉冷目的脸。
他记得小时候见过那位大长公主一次,虽然很多细节想不起来了,但印象中她好像是个喜欢穿紫衣,脾气很大,但很漂亮的女人。
君说回忆着,贺祝队伍已然驶近。
“小子,这边来点,别挡着他们的道。”大婶好心地去拉他,他却似看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忘记了退后。
队伍最前面,白玉良驹之上,是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长长的白纱掩住了他的容貌。与周围身着红色紧身衣的侍卫不同,他穿了一件粉色锦缎宽炮,内衬里衣在领口处翻出一寸,上面绣着点点瑞香。
他从远处而来,明媚的秋日下,宽袍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十分显眼。
君说眯着眼,目光在粉衣男子身上晃了一圈。
是他?
那人最先抵达西大门,因君说站的位置有些碍事,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瞥便止了马,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小七?”白纱后传来一声悦耳的男声,“我还以为……”
“以为我出事了?”
沉沉的笑声穿透白纱而出,连微雪看着君说身后的包袱,问道,“你要远行,去何地?”
君说被问地一愣,要去何处,他还真没有考虑过,只打算走到哪里算哪里。
连微雪看出了他的犹豫,“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我,”君说看着他后面的队伍,“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江南府。”君说笑着说,“大长公主的宅邸江南府。一直想南下看看,这次让我逮到可以免费食宿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小七你竟学会说笑了,难得。”连微雪也笑了,看着马下的君说,想了一会,“也好。”他抬手招上一旁的小将,“引这位公子去夫人的马车,和封将军禀报一下,说我的故友会一同随行。”
说罢,附身压到君说近前,咬着他的耳朵道,“有人要闯马车的话,替我拦住。”
君说被他说得一愣,待上了马车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朱瑾,你……”
朱瑾把垂在耳际的面纱重新蒙了回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爷让我假扮夫人的,呵呵,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君说看着眼前掩在面纱下的笑容,脑中不自觉地就将其和笑嫣的坏笑重叠了。
她现在怕是已经发现了吧。
他可以想象出她愤懑的表情,甚至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以她的性格,会找他吧。
但找不到的话,就会放弃了吧。
毕竟,君说和战流戈,是两个永远都不可能靠近的名字。
这样不告而别,也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海澜节后,连下了三场小雨,空气中湿漉漉的,寒冽万分。
笑嫣捧着一碗饺子汤坐在后院厨房的台阶上,屋檐边滑下一线晶莹,积水落到汤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三天了。”笑嫣看着碗中涟漪,喃喃道。
君说离开已经三天了……
电视剧里,那些不告而别的人,通常不都会留下一封催人泪下的信嘛,为什么君说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她,她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两人的关系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呢,真是可笑。
笑嫣抿了一口汤,嘴再探到碗边,顿时没了食欲。
她微吁一口气,把碗放下,起身的瞬间,后院的门被狠狠撞开,小刀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她跑来。
“暮大哥,外边,外边有人送钱来了。”
笑嫣凝眉望着气喘吁吁的小刀,没精打采道,“给谁送钱,给我的话我就出去看看。”
小刀忙不迭地点头,“就是给你送钱来了,君大哥派来的,人在前厅候着呢,我爹说叫你过去。”
她的话音还没落,笑嫣听到“君大哥”三个字后就飞似地从她身边疾驰而去。
待至前厅,刀老爹正跟来人寒暄着,桌上放着一绣功极好的紫色钱袋。
看到她往这边来,刀老爹连忙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看着那人介绍说,“这位大侠,这就是暮小哥。”
笑嫣走到那人面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
利落的青衫,气韵神姿文质彬彬,眉宇间透着若隐若无的冷漠。
“在下江卿元,宝相山庄护卫,特奉家主之命,应君七公子所求,亲送三百两纹银与暮公子,请暮公子典查。”
笑嫣闻言眉峰一挑,“宝相山庄?”
那是什么地方?君说现在住在那儿吗?
一旁的刀老爹看她凝着眉头不作反应,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暮小哥。”
笑嫣陡然回神,轻咳一声,抓起桌上的钱袋,“他让你交给我的是这个吗?”
江卿元看都没看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浅浅地嗯了一声。
笑嫣看着手上鼓鼓的钱袋,一时间甚觉好笑,唇边扬起一道微妙的弧线。
之前还怪他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如今见这千里相送的三百两纹银更觉心寒。
他当她是什么人,用三百两银子就轻易打发了,倘若不这么做,她还会缠着他不成。
想到这里,笑嫣的脸更黑了,她将钱袋扔向江卿元,后者抬了下眼皮,看钱袋自眼前划过,没有去接。
钱袋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笑嫣闻声胸口一烧,抱着胳膊,将下巴抬得高高的,“三百两银子就想把我打发了,把钱带回去,告诉君说,爷我看不上这点儿钱!”
江卿元看了看地上的钱袋又看了看颐指气使的笑嫣,容色恍惚间黯了下来。
下山前师傅就提醒过他,山下市井之民大多器小易盈,贪财好贿,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他面色淡漠地从地上拾起钱袋,重新放到桌上,抬首迎上笑嫣嚣张的眸,语气生硬道,“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公子是否接受那三百两纹银与在下无关,至于传话之事,公子无权命令在下,恕在下不能应公子所求。”
听着他的回答,笑嫣的眼愈睁愈大,此人当真是字字铿锵,字字戳进她的心口啊!
“你!”笑嫣哆嗦着手指,一时间满腔怒火齐齐涌上喉间,她抓起桌上的钱,冲江卿元狠狠地掷了过去,“说了不要你的钱,就不要你的钱!”
这次,江卿元手腕一转,轻巧地将钱袋捞回手里,他俊眉一挑,“既如此,在下就当这是暮公子的赏钱,在此谢过了。”
笑嫣气极反笑,红唇微张,声音不自主地抖着,“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
僵在旁边的刀老爹,看着两人的交锋,心脏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见笑嫣毫不掩饰地辱骂江卿元,连忙上去阻拦,“暮小哥这是说什么呢,宝相山庄的贵人,得罪不得,得罪不得。”
笑嫣本就冤枉,听他这么一说,怒火更胜,立马调转枪口,向他开火,“他是贵人!我就是论斤卖得吗?!”
刀老爹被呛得哑口无言,只得一直摆手,叫她不要再说。
江卿元见状,嘴角微微扬了起来,不知为何,竟觉得逗弄眼前的少年十分有趣有趣,于是没忍住又开口,“倒不至论斤,依你的条件,如果有人引荐,要进宝相山庄也并非没有可能,大概十两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