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京都天牢外的银杏林里，一抹纤弱的身躯蜷曲在金色落叶中。
“陛下，玄门一干人等已经离开。”赤门门主子书清赏自远处踱步而来，红色衣摆所到之处，尽是明媚。
他面前，掩在玄色披风下的战流璟正跪在笑嫣身旁，检查她的伤势。
“子书，朕有件任务要委派于你。”
子书清赏不掷一言，眼眸低垂地看着树下两人。
“至少，待一切尘埃落定，留在流戈身边，保护她。”
“陛下，”子书眼帘轻动，缓声道，“她，已经不再是战流戈了。”
战流璟惨淡一笑，“自她出生那天起，我就对她倾尽宠爱，纵她不顾兄妹之情，我也无法对她弃之不顾。”
清赏暗自叹了口气，罢了，玄门已不再效忠于她，而且她一身武功皆废，如今陛下的不忍对江山安危，百姓福祉已再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是，子书领命。”
子书应允之后，战流璟又痴痴地看了怀中女子一阵，半饷，默然离开。
此去余生，怕是永不得见了。高墙皇苑内，他战流璟，从此孑然一身。
子书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自己的主子渐行渐远，心里升出无限凄凉，咂咂嘴，真苦。
他覆手打了个哈欠，优雅地转身，走向树下的少女，正欲躬身抱起她，突然，身后传来了树叶被踩踏之声，什么人正向这边走来。
他嗖地一下飞上了头顶的树，隐在繁叶之间，敛息凝神，洞悉着周遭。
远处，一身囚服的君说踉跄地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混着灰尘的汗水自额角向下淌，模样十分狼狈。
因为连月的关押，他身上的光泽和伶俐已消失殆尽，那模样还不如寻常乡邻间的书生，谁能想到当年冠世绝才，风姿洒沓的状元郎会沦落至此，真是造化弄人。
“战流戈！”君说冷言道，抬脚踹向树下的女子。
见她没有反应，君说蹲下身，翻过那瘫软的身子，本欲执手叹其鼻息，刚靠近，一股热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小心翼翼拂上她的额头，皮肤与皮肤触碰的瞬间，一团火燎上他的掌心。
竟是发了热病。
君说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拳头渐渐攥了起来，现在的她没有丁点反抗能力，简直是天赐良机。
杀还是不杀？君说陷入了两难，他想一刀下去结果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但心中偏有太多疑问等待她来解答。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宁肯舍弃战家公主的身份也要保住玄门的人？！
罢了，她失了武功，又没有玄门的保护，等他问清楚了再下手也不迟。
思及此，君说颤颤巍巍地抱起白衣女子，脸憋地一片煞紫。树上的清赏唇角一翘，很不地道地嘲笑了某人的弱体。先看看罢，既然君说肯出头，他就暂不露面了。
远处，漫天的银杏叶中，两道相融的白色身影缓缓向前，清赏自树上跳下，踏着轻盈的步子，追了上去。
深宫偏苑一处红阁里，屋内四角香炉冒着袅袅轻烟，其侧侍女皆是一脸悲色，月光自绘花窗棂透了进来，照地一室花影婆娑，驱退了些许清冷郁结之气。
往里去，朱漆雕花木床旁簇了一圈人，床头，着姜黄色缣罗锦袍的男子半垂着脸，手一下一下地摩挲枕边云鬓，眼眸中尽是柔情。
床上，面似缟素的女子仰面而卧，那模样，竟比水还柔，比花还娇。
一声沉吁自寂静中漫开，床尾，一身绯红罗衫的贵妇人将手搭在男子肩上，缓声道，“儿子，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北上了，今就早些歇下吧。”
案上烛光跳了一下，男子陡然回神，头偏了偏，“无碍，我再陪笑烟一会儿。娘，你累了，就先去歇着吧。”
贵妇人收回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怨毒地看了眼床上伊人。
“既是如此，娘就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话毕，提步欲走，牵起衣摆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她闻声回头，入目即是一张削瘦清癯的脸，心一紧，她挤出僵硬的笑，柔声道，“何事？”
“这深宫大内，我不在的日子，好生照顾笑烟。”
贵妇人哑了一会，沉吟道，“娘知道了，以前那些事不会再发生了，娘向你保证。”
男子闻言绽开一抹笑，那笑透着若似有若无的旖旎，让人看了一阵心悸。
殿门一开一合，男子回身，执起垂在床边的柔荑，五指相扣，抵在脸颊，“笑烟，你等我，我一定尽早完成任务，换凤凰血回来替你解毒。”
一旁，执烛而立的侍女看着男子柔情缱绻的模样，眼底有浅光微漾。
多少个朝夕如同今夜一般，她守在他身侧，看他黯然神伤。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男子垂下手臂，将那暖热的手送回被褥，头微微一偏，眉眼之间卸下柔情，“蕊儿，护好你的主子。”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想到她，他才需要她。
名叫蕊儿的侍女微微颔首，恭敬地福了下身，语气坚定，“定不负少庄主所托。”
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掸袍敛袖，招上侍奉在一旁的侍从。
蕊儿适时上前搀扶，一起一落之际，男子已从软凳转移到了轮椅上。
木轮抵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咯吱声，男子由侍从推着往前去，不消一瞬，人已经到了门口。
蕊儿站在原地，心间泪雨纷纷，看着他推门而出，看着他渐行渐远，看着他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连微雪，你可知，我爱你甚深。
月凉如水，痴梦易碎，红阁亭落处，最是扰人心扉。
正殿外御花园湖心亭内，一声长长的叹息于夜中绽开，战流璟看了眼杯中美酒，那盏中荡漾之纹托着一滴夜露，似是少女之泪，煞是刺眼。
他心中苦涩，仰起头，将杯中酒尽数饮进。
一旁，萧蜀侍候在侧，连忙把酒杯重新斟满。
远处，灯盏悠悠在晃，他抬眸一望，清澈淡然的声音传了出去，“来了？”
轮椅轴轮轻磕殿砖之声愈来愈近，行至亭前，连微雪躬身颔首，以作见礼。
战流璟白了他一眼，道：“你连少庄主架子真不小，叫朕到这边等着，自己却不见踪迹。”
微雪垂首把玩着手中骨扇，只是笑也不接话，半饷抬头看向亭中一脸疲倦的年轻帝王，“龙炀帝女那边，事情都解决了？”
战流璟转着手中酒杯，勾唇浅笑，“都解决了，很妥善很妥善地解决了。”
连微雪定定看了他一眼，而后执扇点了点自己的肩膀，英眉轻挑，“借你哭。”
战流璟闻言一哼，施加到酒杯的手劲越来越大，他下巴轻扬，月光下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信不信我打你。”
他自称“我”，而不是“朕”。
“你打不过我。”连微雪淡淡笑着，执扇轻摇，丝毫不惧这初秋的晚风。
战流璟磨着牙啧了一声，眼睛瞟过他的双腿，本欲讽刺一句“现在可说不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换成了别的话。
“北边流寇不好对付，你此去小心些。”
“放心，不会让陛下等太久。”
湖心小亭前的男人答得自信从容，战流璟听了却有些不自在，他放下酒杯，走下台阶，行至轮椅前，神态间敛了玩笑，“收服西境术士，清扫北边流寇，你这次若能平安归来，我便吩咐你第三件任务。”他说着顿了下，手背到身后，“这第三件任务也完成了，凤凰血定当双手奉上。”
“那微雪在此先谢过陛下。”
战流璟侧首瞧见他这般眉低眼顺的模样，心气不顺，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那个女人她值得吗？”
连微雪闻言自心中叹了口气，真是每每都要问这个问题。他含笑摇头，已经懒得作答。
看对方不理自己，战流璟回到座位上，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眼睛巴巴地看着亭下的男人，准备跟他死磕到底。
“你是不是被那个女人给下药了，我认识你那会儿你可不这样。”他说着，又想了什么，猛地一拍石桌，“我上次听子书说你那个师傅叫什么，什么天机老人说你和那个女人是天定的姻缘，有没有这回事？”
连微雪也不笑了，抬着眼皮瞟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喝多了。”
战流璟冷笑一声，把酒杯摔到石桌上，上好的白玉瓷炸开花般飞溅到四处，他抹掉脸上的渣粒，带出一道血痕，“我喝醉了也没你这么傻，为了你师傅的一句话……”
“跟我师傅没有关系！”连微雪正襟危坐，神情鲜有的严肃，“师傅的卜卦大部分做不得准，他说我会与一名生于壬申年九月十九，名唤‘笑烟’女子成亲，可是烟儿她并不是壬申年生的。”
战流璟闻言挑了挑眉，摸着下巴道，“那你更傻了，自个儿往死胡同里钻。”他说罢起身，用广袖扑了扑身上的夜露，“不跟你说了，越说越生气。”
他抬手招上萧蜀，后者立刻会意指挥者底下的人准备起驾，两排宫灯照出一条小径，战流璟步伐虚浮地走下台阶，走到连微雪身边，拍了他肩两下，而后踏着橘黄灯晕，慢行而去。
连微雪听着战流璟一行人悉悉索索渐行渐远，僵硬的肩放松了下来，他不自觉仰起脖颈，皎洁月光下，那重叠交错的枝桠印出黑色的剪影，给这寂寥的夜平添一份迷离，不经意间化了他些许愁思。
而此时，不远处与他仰望着同一片月光的战流璟突然停住了脚步，一阵秋风刮过，撩起他金色袍边。
“皇上……”萧蜀举着宫灯，躬身仰头，小心翼翼地唤他。
战流璟似陷入了沉思，剑眉浅陷，喃喃自语，“壬申年九月十九……”
听到这声如同梦呓的自语，萧蜀背脊一硬，慌乱间抬眸，正好对上战流璟惊疑的眼神。
两人的目光在冷冽的秋风中相撞，他们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讯息——
是巧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