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夜池”二字,沈幻惜不觉心中一惊,本来略带戏谑的心不由得变得谨慎。许芸芸为何要抓夜池?她又是如何知晓慕清便是夜池?今日之事一看便知已编排许久,许芸芸又怎知夜池会来绿宜山庄?
她不由得微微睁开眼,打算看个究竟。此时龚墨正背对着她,可以看到他那混圆的脸上浸着长长的水渍,脚步沉重而缓慢。手中的铁链拖到了身后,漆黑的链条在红火的烛光中泛着不相衬的寒光。链身与地面摩挲着,发出叮叮的响声,正与激烈拍打着瓦砾雨水演奏一曲惊心动魄的协奏曲,不知何时,沈幻惜额下的广袖已能拧出水来了。
这下可是如何是好?要凭一己之力,救下夜池和秋简,还有那睡得一塌糊涂的百里千岚,无论如何都仿佛是天方夜谭。
她不觉咬了咬牙,至今从未觉得有哪件事如现在这般棘手。思量再三,还是打算以不变而应万变,在夜池还未有生命危险之前,先稳住局面,一切自可从长计议。
兴许是厅中气氛实在压抑难忍,许芸芸自己也已是一身冷汗。焦急之中不免语气重了些:“龚墨,磨蹭什么,杀人也不见你有这般窝囊的!”
龚墨的脚步果然快了些,却能看出举手投足间,都有几番犹豫。许芸芸实在有些等不下了,这才自己上前来拿过铁链。只是待许芸芸弯腰去绑夜池时,沈幻惜忽然看见一个玄青身影翻身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铁链的一头,本来松垮的链条忽然叮铃铃一阵直响,绷得仿佛要坏了。那许芸芸倒也是机灵,躬身之时看到夜池睁眼的确是一惊,但夜池此后的动作却被她一眼看穿,忙放开了铁链向后滑了三四步,虽尽力显得从容,言语中却还是掩不下一丝惊慌错愕:“你……喝了我的千日醉,怎么可能……”
夜池倒是真的显得从容:“千日醉?倒是个好名字。”
这事态的发展真是惊涛骇浪连绵起伏惊心动魄峰回路转,捏了把冷汗之余,沈幻惜不禁微微抬起头来,想将这一切看得更加真切。
气急败坏的时候,脑子就会显得多余,此时的许芸芸可说是顾不了方寸了,冷笑一声道:“哼,便是你未喝我的千日醉又如何,你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能比得过我这三十人众么?”
夜池将那沉甸甸的链条往旁边一扔:“自然是比不过,不说这三十都是精锐,便都只是普通人,我也势必敌不过。”
听到这话,许芸芸似乎已经稍显镇定,想来夜池已是池中物,心头大事一了,便难得的空出闲心,道:“我倒是好奇,为什么你喝了我的千日醉会安然无恙?莫不是你果真没有喝吧。”
夜池道:“此药如此厉害,我还能安然于此,自然是没喝。”
“这倒觉得更加的稀奇了,这一切我安排得如此缜密,你是从何处怀疑我的?”
夜池笑了笑:“这又如何?倒是在下觉得稀奇,姑娘怎就断言我就是九王爷?便不怕抓错了人,将这一切计划全都付之东流么。”
许芸芸冷笑一声道:“公孙家祖辈曾是大黎的开国功臣,虽已淡出朝廷,但九王爷与绿宜山庄依旧交往密切。以两家的交情,绿宜山庄少庄主大婚,九王爷必定亲自前来道贺。”
夜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即是说,许小姐其实是猜的?”
许芸芸道:“自然还有其他依据。”
夜池随而问:“是什么依据?”
许芸芸正要开口,忽然回过神来,将本要说的话换了一换道:“待我抓住了你,揭下面具一看不就知晓了?”
夜池笑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言罢,自己揭下面具,道:“小姐运气不错,猜对了。其实在下的运气也不错,其实,我也是猜的。”
这话说出来,莫名其妙的让人觉得不可信,沈幻惜尚且如此,何况是许芸芸。
厅中似乎安静了一小会儿,夜池倒自己有些按耐不住,哈哈一笑:“许小姐不信?罢罢,实话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是因了前些日子无聊,便听了段评书。”
“哦?是什么评书?”
夜池道:“说的也是当下难得一见的英豪,姑娘想听一听么?”
许芸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却也显得不着急。千日醉是一味烈性蒙汗药,中药者可昏睡十二个时辰,所以此刻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便拖了把椅子坐下:“听一听也是无妨。”
夜池缓缓道:“说的是三十多年前,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有个少年天资聪慧,精于武艺,且善谋略。十三岁时能断尽村内大小琐事,十五岁便能徒手毙猛虎,成了村中人人称道的少年英雄。此事不久便传到了朝廷耳中,当时朝廷正处多事之秋,正向天下广招能人异士,遂也打算将他招为己用。少年胸中欣喜,奈何老父却视名利为过眼云烟,打算从此隐居山中,不愿踏足凡尘俗世。少年虽心有不甘,然父命难违,来使败兴而去。虽凡事不能尽如人意,然少年非但没有自怨自艾,反比之前更勤于雕琢自我。三年之后,王都又派来使者,前来招贤。不过此时,老父却不再拒绝,自此少年走上仕途,恪尽职守,励精图治,又是三年,已是人人称颂的好官,更是君主的左膀右臂。不久之后他便娶了当朝宰相独女,与之诞下一名女婴。又是不久,宰相病故,少年顺理成章的继了宰相衣钵。此人,正是郑国宰相许铎,此段评书姑娘可有听过?”
许芸芸的脸色本来不好,后来好不容易稍微的红润了些,听着这段评书又渐渐开始发白。沈幻惜倒是没听出什么异样,唯一觉得异样的是许铎身处敌国夜池还能称他为英雄,这点倒是真不简单。该是说,夜池能有这样的觉悟,真不简单。
许芸芸抿了抿嘴,椅子的把手被她的手心汗湿了,在烛光中印出一片深色水渍。她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对夜池道:“早听闻九王爷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这评书倒真是说得烂透了,丝毫不及楼里的先生。”
夜池依旧是挂着那抹无关痛痒的浅笑:“那是自然,人贵有所长,在下所长不在此处。”
许芸芸道:“看来九王爷是不打算将这其中缘由告诉我了,不过也是无妨,我倒不是那样好奇的人。不过现下还得请九王爷跟我们走上一趟,您若能配合着,我们保证不会伤九王爷您分毫。”
夜池摆了摆手道:“姑娘不必着急,其实方才的故事我只说了一半,说完另一半,姑娘兴许便能知晓这是为何了。”
许芸芸的眉心勾勒出许多丘壑,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连声音也变得深沉:“哦?”
夜池的语气依旧淡如清水,仿佛说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干:“天下三分之势已僵持百年之久,有人安于现状,有人却野心勃勃。北越国主倒果真让本王觉得胆寒,一条长线放了三十年之久,若不是许铎许相国之父驾鹤西去,恐怕还得再长些……似乎关键不在此处,该是说:若不是许夫人无端自尽,北越国主的这条线恐怕就断了……”
许芸芸一拍把手,豁然起身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拍可着实将沈幻惜吓了一跳,所幸如今谁的眼光都盯着夜池,故而她这轻轻的一跳并没收进谁的眼底。
夜池道:“在说这件事情之前,可否容在下问一个问题?”
“是什么问题?”许芸芸的语气似乎带着急促,看来方才夜池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的确很有玄机。
夜池道:“你嫁给少庄主这仅仅是一个局,还是说你心底有那么点喜欢他?”
从方才的气氛忽然过渡到这个话题,似乎有点让人不能接受。就好像你听一个故事正好听到了精彩之处,人家先生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是差不多的。
不过于许芸芸来说,这份落差似乎并不十分大。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公孙允,苍白的脸似冬季的冰雪,她的右手紧紧捏着拳,紧得让沈幻惜觉得那肯定十分的疼。她想着许芸芸能说出一些让人不太疼的话,可她却偏偏没有:“那还用说,自然是一个局,为九王爷您设的局,仅此而已。”
此话之后,夜池终于收回方才那抹浅笑,缓缓起身。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这样停了下来,厅中安静了稍许,忽然响起几声大笑,只是这笑声之中,却听不出任何的欢愉,而是人生中死也不过如此的绝望。
许芸芸惊慌的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身前缓缓站起的公孙允,身上的嫁衣仿佛吸干了她浑身的血液,少女莹润的脸颊已褪下所有血色,仿佛埋在雪底千年。
公孙允似疯似癫,退下几步台阶:“许芸芸,你果然……果然是骗了我。”
沈幻惜看着许芸芸伸手想抓住他,只是她最终将手停在半空,眼底有些什么在微微颤抖,却见她一咬牙:“是,我本来就是骗你的。九王爷一直都在官亭,身边重重守卫,我要抓他难如登天。因缘际会,让我知道你们公孙家与九王爷的因缘,既是如此——”说这几句话,许芸芸仿佛已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却还是要说:“所以要抓九王爷,利用你是最好不过了。”
兴许沈幻惜从来都没见过人在绝望之时,会让人这般心痛。她想不通许芸芸为什么要这样去伤害公孙允,其实她只要撒一撒谎也可以,公孙允势必喜欢听她的谎话,可是她却没有。她看得出来,许芸芸其实不讨厌公孙允,一点儿也不讨厌。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忘了许芸芸本来是要干什么的,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女人不能干大事的原因就在于感情往往比大事更重要,若战场上如果发现自己的情人在敌阵里,她们往往会去纠结为什么会这样而忽略了此时还在打仗。于此不同的便是男人可能在这个时候已经过来毫不犹豫的给了她们一刀,就如龚墨此时还能冷静的对一干手下发号施令:“还不快把夜池拿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