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娃子三岁了。虽说他走路、说话比别的娃娃要迟点，但他的身体和别的娃娃一样，让他妈老汉放下心来。
这一时期，农作物的收购价格好像样样都涨了那么一点。龙娃子的妈和老汉数钱时能明显感觉到：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放进衣服荷包的钱比以前鼓得多。这让他们欢喜。等轮到往外拿钱时他们也发现：钱瘪下去的速度好像还要快。这让他们搞不懂。所以，即使这段时期他们的婚姻家庭生活过得还算巴适，但他们还是感到艰难，
过日子仍然缺钱、欠账、欠粮。
可不是嘛，明明三五分钱一斤的洋芋，过几天去买，就一角五了；唉，管它的，还是先称点回家备到起；嘿，第三次买，还要吓人，两角五才买得回了。明年家里头啷个都得自己点一些了，垰垰角角坡坡坎坎哪里都可以种。
一件男式背心，先是一块七，再买就要三块一了，晓得下次又要几块几啰。更莫说那些婆娘的用品了。这就莫法啰，不能说为了一件背心、两条裤衩就去买台啥子缝纫机回来吧！而且，买得起不嘛！
原本两角一坨的豆腐，也涨到五角一坨。豆腐一般人点得好喔，家里头哪个会点卤嘛。
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嘛，自己哪里都能捡到，肯定是省了。过生活，能省就省。
还有衣服、裤儿、鞋鞋……
哪样都得要钱，哪样涨得不凶嘛!
唉！晓得是啷个搞起的哟！算啰，有嘛紧到用，没得的也不稀罕，反正哪家都是这个样子的。龙娃子的妈老汉常常这样安自己的心。
话是楞个说，龙娃子的妈老汉和同时期的其他人一样，笑嘻嘻数钱时心中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花钱的冲动和愿想的。然后，真用了钱后，他们又会心疼。但只一句“别人还不都是这个样子喔”，所有的行事还是又像先前一样——不用钱手发痒，用了钱又心疼钱。别人啷个样就啷个样呗！
经龙娃子的妈老汉多天的犹豫、反复合计、甚至争吵，说好了要带龙娃子到大地方去逛逛、耍耍的。有这么一个赶场日，那真叫一个阳光好得很，完全不用担心赶回家的时候会淋成湿鸡娃儿。一大早，虽有那么一点点瞌睡咪西，两口子还是延续着昨晚欢喜的兴致，真的带着娃娃出门了。大地方指的就是他们的镇，有一条长纵街、两条短横街。多年后，这个镇变成了市里的一个区，也变大了一些些。
车票从五角涨到一块五了。三个人只用了两个人的票，娃娃乘车没要一分钱，还是划算！中巴车的卖票人又把位子让给了婆娘，婆娘从男人手里接过了娃儿，凉爽的风包裹着婆娘和娃儿俩。老实巴交的杜老大两口子觉得足够了。
因为还有几个乘客和杜老大一样在过道上站起的，他更不会计较自己有无座位，他也从来没有计较过。有嘛，坐，没的，就站，有啥嘛；比起以前走起去，已经不知好了几百倍啰！老实巴交的杜老大从来就是这样考虑问题的。他的心里头还在谋划：
——下次再去，一定不选赶场的日子去，赶车都楞个挤；话又说回来，不选赶场的时间去，平时去，人毛都看不到，冷冷清清的又有啥子意思嘛；还是赶场的日子去好，热闹！
——镇里头那些人还是划得来，出门就是街，车费都可以省下好些；省下的车费都可以买……吔，不算不知道，算一下还硬是吓一跳！次数一多，那些钱都可以给娃娃买好些糖了。也可以给婆娘买件回娘家穿的、好看点的褂褂，可能不够，现在那些衣服，花花绿绿是好看，价钱也吓死人；算啰，还是买那种大方的，不买那种贵的，下地干活，哪个看嘛。也可以给妈老汉买红糖、纸烟；妈肯定高兴，不得说啥；老汉肯定又要骂“瓜娃子”了，纸烟那几丝丝烟一冒，啥味都没得；算啰，还是买叶子烟好，免得挨骂。也可以给弟娃儿和妹娃儿买……买……晓得买点啥好喔，每次买啥给他们他们都觉得土气，好像他们一个二个都是城里人、画里人。
他也幻想自己那些角角钱能变成块块钱，块块钱又能变成两块五块的就好；实在变不成，那就还是只变成一块的也行。真有那么些钱，自己也能显摆一回抽“带屁股”纸烟时的那种啥劲，拽和提劲？拽啥拽嘛，提个啥劲喔，淡巴巴的。也硬是怪，啷个现在的人硬是想抽那种烟呢？
想着想着，杜老大自己笑了，笑得满脸皱纹。他完全忘了：自己脚上的塑料凉鞋的绊子已经有一根断了，更像拖鞋；自己那件背心快成渔网子了，出门时，再热的天都得套上件衬衫，还不敢脱；自己的蓝土布裤儿洗得泛白，屁股墩还有两个大大的补巴。
车中，人越来越多，你推我嚷中人们越来越烦躁，人们身上的汗水已不是流而是趟了。好在镇子已经能看见了，它灰晃晃地趴在山下那片窝窝地上——四周都是绿，就那一块是水泥灰色；奇怪的是，更多的现在人对那种“灰色”充满羡慕和向往。
到大地方了！
骑在杜老大肩上的龙娃子，第一次看见赶场的情景。他被那些黑觑觑的人头、热闹的吆喝声、放肆的招呼声和旁若无人的大笑声吓着了，不敢哭闹声张，只用怯怯的眼神四下瞧着。
他看见了那么多的娃娃！其中，多数是和他一样穿着灰扑扑旧兮兮衣服的娃娃，他们的眼睛木讷讷，眼光羞怯怯的。另外一些娃娃就不同啰！他们衣着光鲜，脸蛋白净，眼睛滴溜溜到处看；他们衣服的颜色也吸引人，红的、黄的、蓝的、条纹的、花的，反正他们的衣服就是好看，像新的；他们脚上的鞋格外显眼，样式、图案、颜色也好看，也像新的；他们手里拿着啥子东西往嘴里直喂，反正他们的嘴没停，不是嚼着就是叫着；他们的眼睛看着那些店店、铺子、摊子里的东西，正和爷爷奶奶妈老汉不乖着。
这一家三口中的女人行动不方便，一家人总是离最热闹处稍远。龙娃子更看清了，那些娃娃是在吃着些啥。他忍不住也扣扣牙齿、舔舔嘴唇、动动嘴巴，嘴角口水直流。
婆娘看见儿子嘴里的口水，说：“给龙娃子买点啥吃的不？”
“买啥？”杜老大问，边朝婆娘目光提示的地方看，几个娃娃正笑嘻嘻吃着那种叫啥子冰棍的东西。杜老大又问婆娘，“在屋头他吃过没得？”
“你给他买过哟？所以哟。”
杜老大声调长了一阶，好像很有气概的样子，说：“买就是嘛。”他调整视线四下望着，想找到卖冰棍的地方。婆娘早帮娃娃看好了，朝一处指了指，他就朝那方走去。
杜老大问卖冰棍的女人：“那个，是啷个卖的？”他的声调和语速降了下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
“要哪种的？”卖冰棍的女人边说，边扫了几眼这一家三口，脸上没有表情，又说，“有五角、三角，还有一块的。”
“那……”杜老大把娃娃从肩上放下，看看婆娘，看看娃娃，又下了好大决心，才说，“买五角的。”说完，手伸进裤子腰带里，摸出一个折叠的塑料包，这是今天早上婆娘交给他的“钱包”，为了防盗，每次赶场它都躲在他的裤腰带里，那里有婆娘给他缝的一个专门放钱的荷包。他拆开塑料包，从中拿出一张五角的票子，看了又看，还摆了摆头，才将手中票子递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早被卖冰棍的女人看出。卖冰棍的女人的手是早伸着了，接了钱，这才从白塑料大盒中拿出一只冰棍，递给娃娃的妈。杜老大在收捡他的“钱包”。
婆娘扯开冰棍的包装，小心把开口边卷好，把冰棍交到娃娃已举起的手中，说：“拿好吃喔，莫落了。”
龙娃子看了看冰棍，就往口中塞。是甜，是有水，但冰得惊人！他好奇，又看看这东西，小嘴又沾了沾这东西几下，仰望着妈老汉，笑了。两个大人也笑了。
一家三口离开那处后，婆娘小声问男人：“你吃根不嘛？扛娃儿累到起了。”
“我……”杜老大低头看看娃娃，想想刚才递钱出去时的难受，说，“有啥好吃嘛，我抽烟。”杜老大点燃上次去老王家帮忙时老王给的那根纸烟，他一直没舍得抽，今天到了街上，当然要拿出来显摆一下。就是这根纸烟，都还不是“带屁股”那种的。杜老大抽着淡巴巴贵兮兮的纸烟，看着街上各种玩意。
“乖，快点吃，水都流了。要不，妈吃口？”婆娘的话让杜老大看向婆娘和娃娃，娃娃不乐意地将身子扭向一边。
杜老大又一次下了决心，对婆娘说：“你去买根嘛。”
“嗯……不用吧？”
“喊你去，你就去嘛，去。”
“嗯。那只买三角的？”
“嗯。”
杜老大又折腾一番，递过钱。一会儿后，婆娘回来，递给杜老大两角钱。
“啷个？”
“我看还有一角的，还大些。来，你先咬一口嘛。”
杜老大把两角钱叠了叠，放进裤子包包，咬了一小坨冰棍。热吼吼的时候能突然感到这种钻心的甜和凉，的确是一件安逸的事。他算是知道了，自家娃娃和别家娃娃些都喜欢冰棍的缘由了。
回家时，一套给娃娃刚买的小背心和开裆裤儿已经穿在龙娃子的身上。平日娃娃尽捡家里大娃娃的旧，该买了；再说，以后旧了，更小的娃娃还不是可以捡。还用洗？这套印有小娃娃的好看的小背心和开衩裤，这么白净这么平展这么鲜艳，还需要洗？这新崭崭的衣服啷个都不会比那些脏兮兮的泥巴呀、棍棍呀、鸡屎粑粑还脏吧？穿起哟，管他的。穿开裆裤是因为大人一天到晚忙得很，哪个有时间光招呼娃娃的屎尿；又是个儿娃子，哪个儿娃子不都是这个样子的，整天露着个“******”东跳西爬的。两个大人看着穿新衣的娃娃，脸上有些倦意。
龙娃子的爷爷抽着杜老大刚买回的烟叶，脸带高深神情开始数落起瓜娃子：下次该楞个选烟叶，选拐角那家的，那家不会缺斤少两；颜色要这样子，要摸干湿……一大扒拉子老爷子自己的固执己见。龙娃子的妈早听烦了，懒得听这些，抱娃娃回了自己屋。
龙娃子的奶奶小心将买回的红糖装进罐罐中，龙娃子的二姑、三姑和幺叔都围在旁边。晓得他们几个最后舔了瓢根没得。
龙娃子不知道这些了，他早已经被车的昏闷和摇晃催眠了。此时，他妈正把他轻轻放到床上，还将他的新背心拉下，盖好他的小肚瓜皮，免得凉了肚子，又得吃那个贾医生开的啥子粉粉药，花了钱，还几天都不得好。
她还有另一件事要做，要把那件死老头给自己买的、明显是被卖货人激将、贵得吓人的啥子——对了，胸罩——快点悄悄收好。背心就是背心，兜兜就是兜兜，胸罩？取得啥子名哟，听起都让人脸红；二回洗了，啷个晾喔；卖东西的人就那么大声地喊卖着，还是个男的，啷个就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呢？她胡思乱想着。她以前那两件背心已经洗得发乌发黄了，背心边子也脱了几回线了，她自己缝补了好几回，缝补的线脚早都看得出了。哟哟哟，看嘛，缝缝补补的线又忘买了，白的蓝的更是要常常用的，啷个就忘了呢？婆婆又该吵了；都怪个死老头子，尽想起给自己买这个，啥子意思哟。此时的她，脸色的倦意不见了，而是泛着潮红。今晚悄悄试试？死老头看到会是啷个个样子？就那么两根细带带吊起，像啥子哟！她想象不出自己穿上时会是什么样子。她听那卖货人吹嘘：这东西好得很，挺呀、圆呀、透气啥啥啥的；有海绵，软哟、柔呀啥啥啥的；布上那些亮晶晶的线条，经洗，洗了不脱色，那可是啥啥啥纤维；永远都不得变形啥啥啥的；现在的女人都兴这个。卖货人的吹嘘和眼里的神情，让她对这个稀罕物稀罕不已。死老头不晓得是啷个想的，得了让价，拿出袋袋，就买下了这东西；也看得出，个死老头子买了又心疼钱，放回袋袋时好像感觉不到腰里的异物了，摸了又摸，塑料袋袋被他摸得“沙沙”叫了。“哼！”她轻哼了一下，脸上却是笑着的。
试试？她突然有了这个念头。她站起身，悄悄挪动，先拉上窗帘，又去拴门。她的死老头正好推门进来，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问她：
“搞啥子哟？”
“没……搞啥子。”她有些慌乱地说，把稀罕物往背后藏。
“那黑黢黢的还拉帘子，还……”话没说完，他也看到她手中的那稀罕物了，他用一种不常有的眼神望着她。
“去去去，你没看到是娃娃要睡觉喔。”她羞哒哒地狡辩。
死老头脸现怪笑，回转身，轻轻关上房门，耳朵又贴在门上听了听，转身快步走向她……
后来，龙娃子还是拉肚子了，不得不又吃了那个贾医生自制的面粉状药，好些天后，他才又如他家附近的树木花草那样，风中雨中照旧自由欢快起来。龙娃子晓得了有种东西——冰棍——比屋头的饭还好吃，还要甜。
没得好久，龙娃子家发生了一些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