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谭绍元腾地坐起来,两手摊放在沙发上,头后仰,全身紧绷,恨不能大叫一声。但他不能。这种老式房子隔音效果实在不怎么样,就他扯开嗓子的大叫,没准会被别人以为是疯子,或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他颓废下全身的劲儿,低头,抓扯几下自己的头发,让他感到了痛。他站起身,到客厅大窗处,点上一根烟,重重的几口吸进,又重重的几口吐出,一根烟就只剩下过滤嘴了。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把烟使劲在烟缸按压几下,拿起报纸找到招聘专栏,一小块红方框吸引住他的视线,框内印着:
2000元月薪不是梦——两千,真的假的?妈的,谁不想工资越高越好——你想挑战吗——嗯,挑战,啥工作——那就来我们这儿吧——啥工作,啥单位?喔在这儿,前面的字倒是又大又显眼,自己的单位却印得这么小,啥意思——江南达健科技公司电话:XXXXXX。
达健,卖药的?招什么样的人?什么岗?真是莫名其妙。谭绍元摇摇头。两千,骗人的吧。不过,也许有关系还真的行;三产办那老江,不是有一个月就拿了一千好几,比书记的工资都高一倍,谁让别人****运气来了能卖出那么多产品,该别人的;达健,干啥的,听名儿象是卖药的;我没卖过,好卖吗?试试?
谭绍元拿过手机,照着电话号码拨号,拨完号,他有些迟疑,没有马上按下通话键,他仍有些不相信,又有些忐忑。当下,国营企业的职工也就五六百块钱;玻纤厂倒闭时,拿最高工资的书记不也才拿五百零点,厂长四百六,妈的,当时老子才二百三;这才几年,就两千了,假的;不过话说回来,真要是靠业务提成,只要业务量大,两千也真可能;管他X的,试试!
为了老婆、杨杨,试试!他按下通话键。
“你好,达健科技,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吗?”带着江南口音的普通话问候语钻进谭绍元耳中,是男声。
谭绍元忙答道:“你好你好,”略思考几秒后,也用普通话说,“是这样,我在报纸上看到贵公司的招聘广告,所以想问一下,贵公司是招聘什么样的人员。”
“我们是招业务经理。”
“喔,那有什么要求。”
“你今年多大?”
“三十四。”谭绍元按实岁报过去。
“那这样,明天你到公司来。”
“嗯,那好,但是......”
“我们公司在果园路青龙大厦付一楼,下来就能看到提示牌。”
青龙大厦?负一楼?地下室?我怎么不记得那儿有这么一栋楼。
“记住,青龙大厦,很好找的,很显眼的。”电话中又传出那有些别扭的普通话的男声。
“喔,我知道。那几点钟方便?”不就是果园路嘛,这头走到那头也就两三百米,不信找不到。
“八点吧。嗯......这样,八点半,那时方便点。”
“好的好的。”送杨杨上完幼儿园,再赶个2路车,肯定准时。
“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没了。”
“那就再见。”
“再见再见。”
谭绍元关上通话键,眼睛转了转,觉得自己的叠词显得是不是有过分讨好之嫌。唉,几年下来,自己怎么这样了,越来越不自信了。他低头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这手机还是在北京买的呢。他想起更多去年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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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节,市里禁放烟花炮竹,加上谭绍元手头也紧,他只买了五挂鞭,三十晚上、初一早上、初一初二初三晚上各炸一挂,再就是给杨杨买了少量的小礼花和甩花玩,比往年哪一年都少。
等“十五”也过完,谭绍元又发现,他和杨燕间的沉闷似乎感染了两家人。丈人走后,丈母娘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粮食局改制后,她内退了,人更沉默。自己家那边,母亲因患胆结石摘,除了胆,父亲因风湿贫血也住院一次,好在都有退休金,好在住院费(除自费部分外)在年底终于报销了三分之二,余下的只能等以后单位有钱时再报了。大哥的小摊,维持自己和女儿都难。二嫂又是一个把一分钱看得比一个金币还重的人,尤其针对公婆家。二哥那点奖金私房钱,也在二嫂一次次收拾家时被她发现,为此,二哥两口子还恼过闹过。更不用说倒霉的他自己了!
而且,沉闷还在蔓延。
春天来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但杨燕依然冷淡。谭绍元常常认为她得了性冷淡的病,该到医院看看了。一天中午,他又说起这事儿。她理都懒理这种事儿,只一句:
“你才有病。性冷淡?我俩结婚几年了,按书上说,我俩早该一月四次,一星期一次了,现在我俩几次,超多少倍了,你自己算算。好,既然这样,那我还非按书上的来。不行吗?”
挑衅娇癫的口气撩得谭绍元又是一阵激动。他正空虚无聊,丈母娘和杨杨正午睡,两人一阵近似调情般拉扯。他终究没能得逞。她重新梳理好头发,厌倦地出门。她约了几个好朋友,试图说服谁和她一起继续开服装店。他独自一人生着莫名闷气,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性能力不足以满足她,所以她才对此事冷淡。闲下来的日子,使他常想和她一次又一次地做爱,即使自己昏昏沉沉、空空洞洞、无精打采、疲软无力、甚至腰酸背痛时也想,仿佛只有虚脱成这样,他才安心踏实,才能忘掉忧烦。其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事后他更焦虑。自己是男人呀!
杨燕开服装店的事没能办成,好朋友都知道她以前开店的事,她们也心存顾忌。三月底,杨燕碰到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把北京说得天花乱坠,说北京的生意只有那么好做了。四月初,杨燕决定到女同学那儿看看,谭绍元也决定一起去。
两口子到了北京,这才发现那个女同学竟然做的是“接电话”的非法生意。
谭绍元倒吸一口凉气。确确实实是凉气!中南地区,春寒料峭的天气,越来越早地被越来越火热的太阳消融得不见踪影,仿佛直接从冬季跳到夏季。而在北京,四月天的风仍能吹凉人的骨头,就象冰箱中冻住的猪骨头,又僵又硬。谭绍元把杨燕一通埋怨后,租了一间不能算是正式的、远离市区的、租金便宜的平房住下。既然来了,怎么也要试试呀,如果不行,只当在北京旅游了。他这样安慰她,也自我安慰自己。
今天这个职介所十块,明天那个职介所二十,几月下来,两人还都有那么几次工作经历。但都没能长久。今天,别人不要他俩——或是职介所和单位勾结好的,或是他俩真的不合适。明天,他俩把别人蹬了——谭绍元是因为所卖产品确实不好卖,他也没个熟人什么的,白出力拿不到钱儿;杨燕是因为那些人眼睛不对,看人时看得不是地方,更有甚者,有那么几个人的手都“不小心”会放错地方。
他俩算是明白了,好工作不是他们这种无户口无关系无学历——三无人员能轻易得到的,他们自认为不适合自己的工作又满大街都是。
福祸相依。杨燕的性冷淡,不知怎么就没影儿了。俩人开始在窄瘪的平房中恩恩爱爱,甚至在关键时候不得不彼此捂着对方的口,不然,第二天,天南地北的邻居们投来的目光都是晦涩的、暧昧的、甚至是色的。
身上的钱不多了。回去?多没面子!
谭绍元去当保安,每月伍佰六(居然和玻纤厂书记同级),包吃包住。吃得不咋样,住在地下车库,十二小时工作制,夜班转白班,白班倒夜班,八对八(早晚8点换班)。但是工资可以尽得呀!谭绍元虽觉憋屈,但没有熟人知道,怕个球毛;休息时,还是可以回租处,照样睡觉,照样做爱。杨燕在踌躇中,更温柔。
一月下来,谭绍元算是知道那些“老保安”怎么能那么潇洒了。他们每逢夜班都会放那么几台别处的野车进来停放,每月所得两三百、三四百元就当是奖金了。反正别人也都这样,队长得的还要多,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都OK。
一次偶然机会,着急找工作的杨燕,被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士领到四环处一个安静的四合院中,照顾一个坐在轮椅上仍雍容富贵的孤老太太,工资给得吓人,月薪一千二百块,还包吃包住,还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样样都有,还说只要干得好还可以加薪。这种工作,这样的条件,居然给这种工资!让来自小城市的谭绍元两口子既感惊异,又都觉得疑惑。
“真的假的?妈的,肯定没安好心,别去了。”他不想让她去。
但她说:“怕啥,试试呗,你还不信我?如果她儿子真想怎么样,我有手有脚能跑,有嘴能喊能叫的,他能怎么样。”
杨燕居然得给别人当保姆!
退了租住房,远远的,谭绍元回头看了看那些杂乱无章简陋的平房,既不相信自己和杨燕居然在这种地方住了几个月,更为杨燕要给别人当保姆而悲愤不已。走到空旷的泥路上,无所顾忌地大声狂叫:“啊!......”直至泪水狂流,直至大脑缺氧,直至泣不成声,无力地瘫坐在路边杂草上,望着绿一块灰一块泥土黄一块的、正待开发的、荒草丛生的大片荒凉之地,发呆。过去,他可是对许多东西都无所谓的,他可是一个想得开的人的,从未象今天这么躁狂。
他低下头。
他开始放更多的车进来停放。有两月的收入也过千元。
他开始赌博。杨燕一月只有两天休息,那两天他总会和人调班,然后在相对便宜的私人旅馆中呆两天。其他日子,他都在地下室和同事相处。无聊之时,自然打打小牌,渐渐赌额越来越大。好在赌运还行,输少赢多。
他开始喝酒。在玻纤厂三产办时,正因为他酒量不行,所以有人认为他不适合搞业务。现在,当着保安,平时反正无聊,反正赢钱,喝点小酒正好睡觉。还因为,还没到冬天最冷时节,夜班出去巡夜,穿着军大衣都能让人冷得哆嗦,膝关节还疼。更因为,和杨燕做爱时,都有一次软萎了。他吓坏了。一个北方人同事说了,北方地界,夜晚的阴气儿那可不得了!这儿是哪儿,北京呀!皇城根儿下多少冤死屈死战死的,算算,算得清吗?我可听说故宫都闹鬼......肯定得喝点酒,壮壮阳气。
喝......我还能喝......我没醉......
谭绍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那种迷迷糊糊、似醒似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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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绍元沉浸在思绪中,既没听见脚步声,也没注意钥匙声,防盗门哐地一声响,惊醒他,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从沙发上起身坐正,看见杨燕妈进来,就说:
“妈,回来了。”
“哟,你回来了。”杨燕妈说完,拎着黑色塑料袋往凉台去。
谭绍元从北京回来后,发现杨燕妈不知什么原因多了个坏毛病,喜欢捡一些废纸、空矿泉水瓶、包装纸盒什么的,堆在凉台,收集多了,再叫一些收破烂的来家里收,既不安全,还让凉台处有异味。这使得谭绍元很为难。他在和杨燕通话时告诉她,让她劝劝。杨燕既惊奇,又气愤,当然打电话把妈说了几句。杨燕妈答应得非常好,却不改,仍然我行我素。他把杨杨弄到自己床上睡觉后,杨燕妈才有所收敛。果然,今天见谭绍元这么早就回来了,杨燕妈赶紧把凉台上今早捡的东西放入黑袋中,又来到客厅说:
“绍元,我下去一下,就回来。”
“妈。杨燕可是告诉我说,再这样,她可不许的。”
“是,是,我没捡,这只是家里的,你别告诉她,我这就拿出去。”杨燕妈边回头说,边开门出去。
谭绍元看到杨燕妈头上突然多了很多的白发,觉得杨燕妈既可怜,行为脾气又有些让人嫌,明明有退休金,以前还是个体面人,怎么现在非得这样,还怎么劝都不听。隔壁邻居常有人在谭绍元耳边嘀咕起这事儿,让他很尴尬。这可是他和杨燕出门后才有的事儿呀。他点了一根烟,站到铝合金窗处抽起。一根烟没抽完,杨燕妈又回来了。他知道杨燕妈又把破烂藏到一楼楼梯间了。
“妈,我明天要到达健科技公司面试了。你真的不能再捡了,不然杨燕就会骂我了。再说,隔壁邻居的知道了也不好,是吧?”
“哎,好,不捡了,不捡了。”说话时,杨燕妈脸上竟露着感激的讨好的笑容。
“对,我就知道妈是最体面的人,是吧。那你先洗洗手,我去把那袋东西扔了。”
“哎,这......”看见谭绍元已经开门,杨燕妈欲言又止。
扔了那袋垃圾,谭绍元在楼下对楼上喊话,告诉杨燕妈,快四点了,他去接杨杨了。等他用自行车接回杨杨,那袋垃圾又从大垃圾箱中消失。慢慢来吧,能怎么办,唉。谭绍元心中叹完气,他背着杨杨,嘻哈着跑跳上楼。
晚上,杨杨已经习惯在外婆房中自己的小床上睡觉了。当晚,谭绍元把儿子安顿好,自己简单冲洗了一下,跟正看电视的杨燕妈说了一声,就关上自己卧室的门,和杨燕通起电话。一阵小声的温存我想你你想不想我怎么想我哪儿想我后,他告诉她达健科技公司的事,虽然他不知道别人要不要他,他还是故作轻松和有把握的口气,想让她多些安慰。最后对她说起妈的事:
“妈还在捡。”
“真烦人,怎么搞得嘛,我再打电话给她,你也说她呀。”
“这......其实都是我们出去这段时间的事儿,她会不会是以为我俩没工作了,所以捡点,好补贴......”
她打断他的话:“那也不行呀。你告诉她,我每月一千二,哪需要她的。算了,还是我跟她说,你只管把那些东西扔了就行。”
“扔,可以,可我不能天天在家守着吧,更不可能一直跟着她呀。”
“那,那怎么办。”
“慢慢来呗,起码她是想帮咱们,你说呢。”
“嗯,谢谢你。哎呀,妈真烦。你......”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啊?我现在真的挺好的,就是给老太太热热早点,然后推她出去晒晒太阳,顺便买菜,然后......反正你都知道的,而且书房有好多书可看。一千二呐,一千二,你说,回去哪有这种事儿。”
“那......那就这么,一直分开?我真的想你的咪咪、你的屁屁、你的......”
她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去去去,少恶心了,越说越流氓,我告诉你,只要我听到一点什么,简单,离婚。”
“放心,宝贝,我绝对不会。”
“这还差不多。”
“可我真的想你呀。”
“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七月就回家,休息半个月,天天陪你。”
“啊,那可要我的命了,还得四个月呀。”
“哪里,就三个半月。”
“就算三个半月,我也受不了了。春节你走后,现在已经块两个月了呀。”
“你小点声。”
“我不管,”说是这么说,他的声音还是小下来,“我要你亲我,我也亲你,唔,还要舔你的舌头,还要摸你的......”
............
啊的一声轻呼,谭绍元不知道杨燕那边怎样,他自己是忍不住了,自己解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