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见老头进里屋已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正想要出去,却忽觉身前两道黑影一闪,被王家的两个家丁牢牢堵在门口。这两名家丁身高足有阿星的两倍长,皆是虎背熊腰,哪是一个十四岁小孩能对付得了的。
“小鬼,屁股痒了的话,叔叔帮你治一治?”其中一个大汉低着头,一脸嘲弄道。
“嘿嘿,多谢叔叔们惦记,我的屁股就不用二位操心了!”阿星笑嘻嘻地回答,心里却早已经问候了对方祖孙三代。他用余光瞄了瞄周围,视线落在货架上层的两只彩釉陶罐上。
这两只彩釉画的是燕雀踏枝、百鸟鸣春的图案,其强化的手法极其细腻稳健,对釉水和陶土结构的升华恰到好处,使整个罐壁纤薄如纸、均匀通透,几乎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阿星方才已经端详了好一阵子,想了想昨日自己努力一天的成果,对比之下,自知根本无法超越。
眼见为凭,心服口服。他已猜到,这两只漂亮至极的彩釉,八成就是那位郭师傅的杰作了。
又恋恋不舍地欣赏了片刻,阿星深吸了一口气,缓慢退了两步。只见他突然抱起这两只陶罐,心中一横,竟反手奋力地一抛!
“靠,这小兔崽子!”两名家丁大惊失色,一个鱼跃,分别扑向两只正在空中旋转的陶罐。阿星则趁机矮身一扑,从二人中间翻滚了过去!
从他身后传来陶罐“噼里啪啦”着地碎裂的声音,阿星听到后揪心不已,暗叫可惜。
“快,快把那小子抓回来!”
“早他妈没影儿啦!走,咱们分头去追!”
刚一回到街上,阿星把头一低,立马就混入了人群。等那两个家丁走得足够远,阿星才又从人群中冒出来,钻进一条暗巷。然后他沿着王家宅院的围墙,在巷子中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了后街附近,稍稍喘歇了片刻后,在拐角处往外偷瞄了一眼。
马路上行人零零星星,几棵柳树稀稀落落,左侧半百米处,便是王家宅院的后门。
跟平时一样,门外停着一架无人的马车。
阿星早已判断,王大淘得到二大爷的消息后,若没有行动,则说明黄氏父女丢失的桃胡仍然在这宅院里;若有所行动,则说明桃胡此刻已经不在此处。如果真实情况是后面一种,那么王大淘应该会派人从后门出发,去桃胡真正的所在地查看,而阿星只要尾随其后,便能查到失物的重要线索。
和热闹非凡的淮南街相比,后街却是截然相反的安静,安静地能让阿星听到自己的心跳。
阿星突然感到有些紧张。他几乎断定东西不在王家宅中,因为即使用王大淘的脑子来想,也知道不能在宅子里留下任何证据。至于究竟会在什么地方,阿星其实已经心中有数,但推理毕竟只是推理,还需要时间和事实来证明。
接下来只要耐心地等待着。
想到这里,阿星摸了摸袖子鼓起的地方,突然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适才在陶器店中唬住王老头的那件东西,其实是他躲在茶馆后的茅房里、花了一个时辰强化出来的赝品,所用的材料不是别的,正是从黄慷那里讨来的、已经被掉了包的十二枚假黄氏微雕。
自从在陈叔的作坊里打工至今,阿星已经强化过陶土、软木、布料等等较为基础的物质,却从未强化过桃胡,更不知道凭自己普天下境的水平,此类物质到底是否能被自己强化,所以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碰运气。
不知实在是由于运气好还是别的原因,没想到桃胡的强化效果之显著,竟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就连在阳光下发出的“黄金般的光泽”也和传闻中分毫不差!
虽然这套赝品“十二夜雪桃”看起来应该跟真货有些区别,但短暂的时间内不容人仔细分辨,应该足以让对方露出马脚了。喜出望外之余,为了防止弄丢,阿星还特地问小贩讨了根红绳将所有桃胡串起来。
妈的,聪明还是我阿星聪明啊!
不过那间茅房还真是奇臭,呕……
突然,从他头上传来一个细碎的声响,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
阿星猛一抬头朝屋顶望去,只见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心中咯噔了一下。
糟糕了,是被发现了吗?!
可紧接着,街上又传来“吱呀”一声,正是王家宅后门打开的声响。阿星又抬头瞧了瞧屋顶,自知顾不了那么多,于是咬咬牙将头往外面一探,果然发现有人正从后院里出来。
阿星咽了口唾沫,继续盯梢着。王家有所行动,即意味着他的猜测没有错——东西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地方,而自己只要暗中跟着那辆马车,就能知道真正的“十二夜雪桃”的具体位置。
只见静谧悠长的街道上,除了马夫之外,还有两个人上了马车。其中一个五大三粗、走路摇摇晃晃的中年男子,阿星一眼便认了出来。
居然是王大淘本人!
另一人则是个陌生的秃顶老者,两鬓花白,个子只比王大淘矮了寸许,穿着蓝色暗纹布袍,十分清瘦。老者一边上车,一边还在对王大淘说些什么,虽然听不太清楚,却有点像是出言训斥的话。
阿星稍一猜测,判断这人应该就是郭师傅没跑儿了。那王老头告诉自己郭师傅不在家中,八成是说了谎话。
王大淘亲自出马不说,还要带上郭师傅一道出门,二者对“十二夜雪桃”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不过郭师傅虽贵为界师,也的确是长辈,但终归寄人篱下,为什么敢用那种语气跟王大淘说话呢?
时间不容阿星多做考虑。眼看那马车即刻启程,他估摸着大致方向,准备抄小路一路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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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院落四四方方,粗略一算差不多有二、三亩地的大小。外有溪流环抱、竹林耸立,内有楼阁交错、绿柳荫荫,此处又是坐北朝南,地势偏高,鸟语水潺,可见选址者对风水也有一定的研究。
这座由一眼看不到头的石砌白墙包围着的,正是镇南的一处无人不知的邸宅,同时也是冕水镇最豪华的邸宅。此宅距离陈叔和阿星的乡间小作坊并不遥远,事实上,从附近的老街出发走到尽头,再穿过一条幽暗的街巷,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稻田。
此宅便是李府。
李府中,在深院的某处天井里,依稀传出两个人细碎的话语声。
“李庭长可在房中?”其中一人声音沙哑低沉,言语里毕恭毕敬,正是大王陶器的掌柜,王大淘。
“家主身体抱恙,正在北房午睡。你有何事?”另一人则语气冷淡,还有些不耐烦。此人穿一身浅灰布衣,年纪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家仆。
王大淘低头抱拳道,“老庭长在休息,本不敢惊扰。但事关紧急,还请梅先生给我带句话。”
“什么话,你说吧!”梅先生皱了皱眉。
“请先生替在下问问老庭长,阁中之物还安好否?”
梅先生挑了挑眉:“就这句?”
“就这句。”
梅先生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在这等着。”说罢转身便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有劳了!”
王大淘见房门阖上,便回头看了看身后沉默的老者。老者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用一对冷眼死死盯着他,令王大淘觉得心中一凉,刚想说的话又憋进了肚子。
待了稍许,他身后的房门再次打开,那位梅先生又站了了二人面前。
“如……如何?”王大淘咽了口唾沫,不住地将手汗擦在衣襟上。
“家主说了,那东西安好。”
“好,好,安好就行……”王大淘拭去额头上的汗,总算松了口气,于是转身笑道,“郭师傅,我就说嘛,一定是老头子的消息出了岔子。堂堂李府,守卫何等森严,怎么可能轻易丢失财物。”
郭师傅冷哼了一声,竟开了口:“王掌柜的若当初听我,将那对父女杀了,今日便也不会患得患失。”
“郭师傅又言笑了!夕照国律法严明,杀人乃是重罪,若真沾了血,执印亭的薛司马也保不住我的。”
“哼,我看你只是自作聪明。”
“郭师傅,你就别再挖苦我喽!你看那娘们儿在我脸上留的手印,到现在还火辣辣的哩!”王大淘指着微微肿起的左脸,哭丧着脸道。
“王掌柜的,”梅先生轻咳了一声,打断二人道,“家主还交待,你白日里贸然进入李府,容易引得猜忌。不过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嘿嘿,我知道,道理我都懂,这……这不特殊情况嘛!”
“特殊情况?”梅先生笑了笑,“若是哪天,你做的这些个脏事儿败露了,家主碰巧也顾不上你,是不是说一句特殊情况,你便能安安心心把牢给坐穿了?”
王大淘的面色一下子刷白,汗颜道:“梅先生教训的是,呃,有劳梅先生代为传话,既然东西安好,王某就不打扰老庭长休息了,我们现在就走!”
说罢他拱手作了个揖,转身朝郭师傅使了个眼色,就要迈步离开。
“想走?呵,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此时,院落的树荫里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准确地说,是一个略显稚嫩的小女孩声音。
女孩的话伴随着轻盈的笑声,在微风中飘忽不定。这本来只有三人的天井中,却平添出第四个人,在场的气氛骤然诡异起来。
王大淘和郭师傅面面相觑,同时愣在了原地。
梅先生先是一惊,紧接着脸上阴云密布。他朝前跨了两步,高声道:“李府乃朝廷重臣府邸,是谁在此躲躲藏藏!”
他警觉地望着院子里那株四十多年的槐树,却无人答话。
六丈多高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出了一大片树荫来。天气虽晴朗,树荫覆盖的区域却是漆黑、浑沌的一片,显得有些反常。
王大淘连退了数步,脸上横肉一颤一颤,“梅……梅先生,会不会是府中丫鬟淘气,故意吓唬我们来着?”
“光天化日,装神弄鬼。”郭师傅同样盯着树荫的方向,相较之下要镇定不少,“梅不宁先生是相当厉害的化物界师,一手通天灵种使得精妙绝伦,王掌柜的不需过分惊慌。”他冷眼旁观,言语里还不忘嘲讽王大淘。
原来梅先生正是李府的侍从首领,梅不宁。
梅不宁摇了摇头,低声道:“府中女眷都住在后院,你我所立之地,可是邸宅的正房,哪来的什么丫鬟。”说罢,他左手摸在腰间的锦囊上,小心翼翼地朝槐树走去。
他不得不小心,也不敢不小心。因为光是绕过正在巡逻的所有家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深院,足见来者手段之高明,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旁人虽然不知道,但梅不宁十分清楚,这李府内外共有三十六名带刀侍卫,其中不乏从江湖门派招安的一等高手,经过他挑选、训练后,日夜负责李府上下近百人的安全。
一旦有任何动静,侍卫便会发令箭为号,全府戒备,就算是一只老鼠也放不进来。
更何况是在他梅不宁的眼皮底下。
“树下没人。”梅不宁站在树荫中央,冷面如刀刻,眉头紧锁。
“没人?!”王大淘差点跳了起来。
“嗯。”
“但刚才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这儿发出来的呀!”
“声音是从这儿发出来的,却不代表人也在这里。”梅不宁搓着下巴,若有所思。
“什……什么意思?梅先生可别吓唬我!”王大淘咽了口唾沫,回头干笑道,“郭师傅,我看咱们还是快走吧!李府的事情,自有梅先生处理,我们……我们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还未等郭师傅开口,那女孩的声音竟又一次回荡在天井里:
“胖子,你是否听得懂人话?本姑娘说了,你们三个……啊不,这府中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离开!”
这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女孩的声音就是从梅不宁所站立的地方——那颗老槐树上传出来的!
“妈呀!”王大淘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着槐树道,“有有有……有鬼?!”
就连一向镇定的郭师傅,都“噌”的一声将腰间佩剑取了出来,警惕地张望四周。
梅不宁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刚才那声音一起,他确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梅不宁是何许人也,立马就冷静了下来。他想,既然人不在这里,那么声音就只有一种解释的可能。
但这种可能性却令人不安。
只见梅不宁抚摸着布满裂纹的树皮,又抬头看了看茂密的槐树枝叶,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这是……”梅不宁轻轻一跃,从树干上揭下一张黄纸。他只瞧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瞬间放大!
只见这张巴掌大小的黄纸上,用一种从未见过的墨水画着一张人嘴的图案。图案荧光闪烁,忽明忽暗,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略带香甜的海腥味。
“传声咒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