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阁幽寂,冷堂清宁,一室袅袅青烟在虚空中游弋,交织缠绕,柔软而清醇的沉香气息减了堂中几许冷肃氛围。
殷斩白长身而立,背对一众下属,默然不语。
“斩白少主,阿离师姐她……”正堂的死寂被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说话的是一个年方十二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剔透干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黑如玛瑙,流闪着清亮的光泽,丝毫不见晦暗。
此刻,他转首看了看左右不言不语的众人,终于耐不住性子发起了慌,握着一把木剑向前几步,移到殷斩白身后,仰首直问他。行走的时候,却不是像正常孩子那样平肩而进,而是左右肩膀一上一下,明显能看出他的重量几乎全部由右腿承担。
闻声后殷斩白默然回首,看了看堂中下属们的忧容,最后将视线停驻在那个少年身上,安慰道:“昀昭,师姐不会有事。”
叫昀昭的少年面上依旧减不去那抹担忧和固执,仰首看着这个比他高出不止一头的少主,愤声问道:“是不是那该死的皇帝害的师姐?我去杀了他找给师姐报仇!”说完头一扭,就拖着一条不甚健全的左腿,满脸幽恨地向外跨去。
殷斩白见状,挥了挥手,一个人上前拦住了他。
然而孩子的心中只懂得有仇就该报,却不知道拿什么样的方式去报,真正到了仇人面前,自己又会不会下得了手,因而在堂中所有人的劝说下,依旧扭动着瘦削的身形,固执地不肯示软。
“昀昭,冷静。”殷斩白来到近前,压上他因为愤恨而颤抖的瘦小肩膀,沉声道。
“他害死了红鸾师父,害死了我们那么多亲人,现在又来害阿离师姐,我要给他们报仇!”
也许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仇恨的环境里,耳濡目染着周围所有人的悲伤和幽恨,虽然不知道仇恨具体是什么,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了概念。在看到沐离满身血迹地被送回来时,少年的脑子里立马就闪出报仇的念头,显然还不懂得那并不是一件自己想做就一定能成功的事。
“我们没做坏事,他为什么要派人杀我们!你武功那么高,为什么不去杀了他给红鸾师父报仇!”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还不会掩藏自己对这个少主的微小不满,因为情绪激动而口不择言,更加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在殷斩白抬手压上他肩膀时,蓦地挣脱束缚,一把将他推开!
“斩白——”堂中的吵闹惊到了内间正在包扎伤口的沐离,她不顾女属的阻拦,急急从药瓶下脱身出来,一眼就看到殷斩白被昀昭抓着胸口推开的情景。
她一惊,忙急步向前,欲阻止昀昭,却被还未整理好的衣襟绊倒,直直向地面摔去!
殷斩白旋身过来,伸手将她接住,终是有惊无险。
稳定身形后,她霍地抬手出掌,欲扇向昀昭。抬到半空时,却被人攥住手臂,随之一个低沉的声音飘入耳际,让她眼里瞬而蒙上一层水雾,幽恨混合着难以启齿的悲楚,一齐涌入心头。
“他说的没错,殷斩白没用。”放开沐离后,殷斩白将她的衣襟往颈上提了提,防止伤口受寒,看着她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色,平静无怒地道,眸底毫无愠色,却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自嘲意味。
言罢,他看去跪地为昀昭求情的一众下属,沉声道:“都下去吧。”
“阿离师姐,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弄伤了你?”也许是沉香阁中所有长者的庇护和疼爱,让昀昭心里根本没有上下有别的概念,只把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真容,也很少照面的少主当成哥哥,把这个朝夕相处,偶尔会教他武功的女子当成姐姐。即便被她挥掌欲掴,他也没有丝毫怨尤,只当自己不应该在少主面前无礼。此刻见沐离眼睛发红,他也跟着抽嗒起鼻子,更担心她的伤势,抬头问道。
“阿昭,听话……师姐没事。”沐离逼回眼角的泪光,屈膝蹲下,将地上的木剑捡起来,递到昀昭手里,用少有的轻缓语气安慰他。
语音落地后,她看去殷斩白,哑声道:“对不起……”
她不该自作主张,跑去皇宫杀皇子杀皇帝,不该让来过沉香阁的苏烈幼女被他们抓走——如果她把沉香阁所在招供出来,那么这些好不容易从死亡边缘侥幸逃脱的余属们又要面临被朝廷清剿的威胁……
“阿离师姐没有错!”她刚开口,一个带着幽噎的语声便打断了她的后文。
昀昭抬手抹了抹沐离潮红的眼睛,跑到殷斩白面前跪下,哽咽道:“他们杀了红鸾师父,害死了阿竹姐和小轩,还杀了音儿和豆豆,连龙修大叔也不见了……斩白少主,你把他们叫回来!你让那些人把他们都还回来……你让红鸾师父和音儿他们回来看看昀昭,阿昭想他们……”说到最后,他泪眼婆娑,语不成声。
十二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么,所以从那些生还的大人们口中听得懂“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只是长时昏迷醒来后,所有伙伴突然都不见了身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欢笑浅吟,看不到他们的追逐打闹,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寂寞景象让他始终无法相信他们会离去,接受不了他们一起丢下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事实,因而时常从那些欢笑嬉闹的梦境里笑醒。只是微微清醒一些后,对他们的思念便让他扬起的笑容变成了低低的啜泣,看得照顾他的大人们也禁不住抹上眼角。
听到那样的话,心口突然就被一抹酸涩堵住,让向来疏冷难近的沐离也止不住眼里那抹滚烫,悄声拭去眼角。但她更加害怕昀昭的话会给殷斩白原本不堪重负的肩上再添负荷,让他不再顾及自己依靠药物支撑才能站立不倒的身体,就像昨晚那样,几近失去理智地与那些人较量。
想到此,她惊恐莫名,急步奔到昀昭旁边,伸臂抱住他,想把他从殷斩白身边扯开。
殷斩白默声蹲了下来,无声注视着少年抽噎不止的面容,喉咙动了动,却没说话,思绪已然飘到了血腥的过往中。
阿竹,小轩,音儿,豆豆……那些稚嫩而天真的面孔已经看不见了,随着血海尸丛埋葬在记忆里,化为那些屠戮者手中已经皆数被忘却的罪孽,在他们坐享荣华的时候,遗忘抹杀得干干净净。
不过是一些丢弃的孩子,被沉香阁前任阁主殷红鸾捡了回来,告诉他们沉香阁是他们的家,那些大人是他们的亲人,教彼此陌生的他们开心地在一起生活……因为是魔女殷红鸾所救,所以被那些人冠以妖孽祸害之名,万箭穿心,屠首断肢,剿杀得声息不留。然后在所有尸体前狂欢乱舞,纵情高歌,把酒庆功,像漠北狄族那些豺狼野兽一样,忘形地宣告着他们的胜利和兴奋。
因为魔门妖派沉香阁被灭了,以后那些贪官污吏可以放心地去受贿行赂了,那些不择手段地在仕途上爬行的人可以明目张胆地去草菅人命了,所有人都在他们所谓的太平盛世里高枕无忧地过活着……
那其中,就有那些无辜孩子的亲生父母吧——他无比冷蔑地想着。
“我答应你,找不回他们,你就拿着这把剑,割了我的首级,把它作为祭品,在下一个清明时节到来之时去他们的灵前祭奠。”他抬手抹去昀昭眼里的泪水,拾起他身旁的木剑,交到他手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末了叮嘱了沐离一句,便起身朝外走去,手中一把沉香木削刻的剑鞘上散发出缕缕幽香。
沐离惊恐不已,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眼角骤湿,无声求他留下来——她怕那句话会一语成谶,怕他一走整个沉香阁就再也没了希望,更怕他一去不回……
“别怕,我不会走。”殷斩白抬指抚开她鬓角一缕被泪水打湿的发丝,冰冷指腹覆在她面颊上,缓缓摩挲过她的眼眶,安慰道。“待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替我照顾好所有人,也照顾好自己,等到战火过后,我会回来接你们。”
“斩白少主……”仿似也从两人的对话中感受到了此次暂别后关乎生死的危险气息,昀昭抱住殷斩白的手臂,幽咽不止:“沉香阁不能没有斩白少主,师姐和昀昭也一样……斩白少主不要离开我们……”
殷斩白擦去他面上的泪痕,深湛瞳眸看进他眼睛里,低低道:“记住,在死亡面前,不要让眼泪泄露了你的畏惧和胆怯。”
“跟着师姐好好学武,哪一日成为万人仰望的强者后,要么让那些曾经杀你兄弟姐妹的人匍匐在脚下,为了苟活趴在地上向你讨命;要么让他们万劫不复,在颤栗和恐惧中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说完他绕过沐离,踏出了大堂的门槛,持着手中长剑默然离去,向着血光微现的阁外大步前进。修长背影被白日的微光拉出了一道狭长的阴影,投射在沉香阁大堂的一排排灵位上,像一道坚固无比的墙,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挡住了所有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