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灯火绵延数里，在霁城长街上闪烁不绝，即便夜已深沉，依旧华光流转，映亮了两旁的古道，间或有丝丝灯红光透过高楼之间的空隙，洒落在琼水河面。
“六年了，这里依旧如故。”看着那张在月色里愈显苍白的面容，沐离沉声道。
“红鸾师父不喜欢人打扰，那些人也不敢冒犯她。”容决同她一起望向远处的河心，将自己肩上的暖裘解了下来，给她披上。
“容决……”一抹略带酸涩的温暖涌入心底，让沐离微微怔住，却在片刻间反应过来，想要还给他。
“不冷。”容决阻止了她的动作，歉道：“不能回去看一眼阁中众人，与他们一起祭奠红鸾师父，我心里有愧。”长河岸前，月华之下，他雪衣玉立，看着她的冰冷素颜歉疚道。
“……他们会理解你的。”沐离极力忍下心底的悲酸，哑声道。
容决自嘲笑笑：“希望如此。”
“容决，”沐离的视线移到他那条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右臂上，喑哑问道：“霍恩告诉我了，为什么不喝解药？”
“她给的东西可以要，但是他们施舍的东西，就算是命，也不会要。”他说这话时笑意冰冷，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沐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定定看着他。
容决敛去眼里的寒意，嘱道：“皇帝已经下令，由苏湛带兵清剿沉香阁，往后你们多加注意了。”
“嗯……”她点点头：“你也一样。”
容决颔首，目光落到河岸上游，看着林子默和起阳带昀昭一起放烟花的欢闹场面：“我所有的身份只有你们几个知道，感谢你们替我保守至今，也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
沐离面色一哀，悲酸于他难为人道的复杂身份，如若被沉香阁余众知道，他们一心敬畏的少主身体里流着让他们憎恨的血，会怎样对他？
“如果不是你，我们活不到今天……”良久，她潮湿着眼角沉声道。
“你们能好好活着，像那些人一样无所顾忌地行走于世，也算我没有辜负红鸾师父的遗愿，哪一日泉下相见，也有脸去见她了。”容决笑笑，将沐离肩上的暖裘往上提了提，给她绑紧了一些，眼里的笑意忽明忽暗：“而现在，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沐离一惊，紧张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红鸾师父要求你做这一切的？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放手，我们散了沉香阁，然后隐居世外，不再理会所有的恩怨。”
“已经放手去做，是什么便无所谓了。”容决长吸口气，看着她肃声道：“你们要做的，便是好好活着。”
“那你呢？因为自己痼疾之身，行将就木，所以就不再管它，不给自己片刻的放松。等到完成了心中所愿，然后就可以含笑九泉了，是不是？”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愈来愈大，隐隐带着指责：“容决，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倘若你体内的毒能去掉，虽然身体病弱，但却可以继续活下去，你会怎样？”
这样的话容决只能拿来当玩笑，摇头笑笑：“无论康健与否，不该放过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沐离，从看着我娘惨死在他的剑下，自己在蛮狄野民的践踏和嘲辱中苟且偷生，从红鸾师父被万箭穿心，沉香阁门人尸骨消融的那一刻起，我毕生所为，就已经注定。生死于我而言，早已无异，不同的是，我要在这之间穷己之力，保护所有我该保护的人。”
沐离眼睛发红，长久沉默后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像是心里有了某种打算，又继续补充道：“容决，我会替你照顾好阁中所有人，在我不能来看你的时间里，希望你也顾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如果太累，就给自己放松。”
“不用担心，我没事。”容决笑笑，感谢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牵挂。
“皇帝已经下手搜寻，往后我不能经常出没，你和起阳保重。”
容决点点头：“辛苦你了。”
沐离的视线一直锁定在他的身上，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泪水：“这一生能认识你，与你出生入死，是我最开心的一件事。”怕自己控制不住眼里的突涌的热泪，她低了低头，将肩上的暖裘解下，重新系回他身上。
“……不管发生什么，活下去。”终究还是没忍住那抹滚烫的泪花，指尖触到他冰凉的面颊时，她哽咽道。
“沐离，不用害怕。”容决抬指拭去她眼角的余泪，安慰道：“再大的风浪，沉香阁所有人一起面对。”
“是……”她知道再说下去，泪水会决堤泛滥，因而就此打住，看去林子默他们，慰笑道：“她是一个乐观坚强的人，虽然是苏烈的女儿，却知恩图报，重情重义，有她在你身边，我相信会给你带来许多快乐。”
容决随着沐离的视线望过去，唇角漾出一抹平静和祝福的微笑：“她与我们不同，不该像我们一样生活。总有一天，她会找到自己的容身良所和幸福，像所有女子一样，相夫教子，从容持家……等到子女长大、膝下尽孝的时候，便与喜欢的人执手晚年，夕阳之下一起漫步，共度此生。”
沐离吸了吸鼻子，点头默认：“希望你也幸福快乐。容决，我该走了，保重。”
“保重。”容决浅笑作别：“照顾好自己。”
沐离点点头，无声握紧了手中的剑，朝起阳他们走去。
“师姐。”起阳见状，丢了手中的火折，迫不及待地跑到她跟前，摸着后脑勺一个劲地傻笑着。
“起阳，师姐不能来的时间里，照管好公子，不要让他受累。”沐离抬头看着这个开朗别扭的少年，清冷面容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嘱道。
“师姐放心，我不会让公子有任何闪失的！”起阳笑得憨厚无比，对沐离的话向来言听计从。
沐离相信这个少年的忠诚，欣慰地点点头，将一直狐疑地盯着容决观看的昀昭拉到自己身边，看去林子默：“他能有你这样不离不弃的朋友，是他此生之幸，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感谢你始终如一地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考虑。”言罢，欠身致谢。
“是朋友就该如此，你不必这样。”林子默扶住她的身子，心里也是感激：“苏烈害你们家破人亡，他却没有迁怒于我，甚至百般保护，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只要他有需要，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他。”
“谢谢。”沐离完全放了心，牵过昀昭，与所有人作别。
“师姐——“起阳恋恋不舍，看着她清冷的背影，跑过去叫住她：“要是阁中没有事，你要常来看我和公子，他也想你。”
沐离眼圈发红，点头答应了少年：“会的。”说完拉过昀昭，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没入漫漫无边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