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梅园的月洞门,就闻见清雅的香气随着寒风扑面而来,裹在白雪里,隐隐浮动。
五娘停了脚步,迎着风深深呼吸,顿觉整个肺腑冷香萦绕,人也仿佛被这香氛给包围了,颇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筠姐儿侧头看她,脸上笑意盈然,也学着她深吸口气,却悄悄地弯腰抓了一把雪,握紧,起身时对着五娘披风的缝隙处猛地丢了进去,捏得还不十分紧实的雪球蹦了一蹦,顺着脖颈滚了一圈,跌落在地,却惊得五娘蹦了三尺高,不甘示弱地也抓了一把雪,连捏都没捏就直接扔了过去,冷风一吹,飘飘洒洒漫天飞扬,倒似杨絮柳花飞,筠姐儿缩着脖子站在雪雨下,畅快地大笑。
就听得一个温婉的声音笑道:“方才还在说都这么半天人还不到,酒菜都凉了,不料就在这门口耍上了。”
筠姐儿与五娘闻声转头看去,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倚着月洞门站着,着了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的缎子小袄,浅水红色的十二副湘裙,披了桃红色的貂皮披风,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一张匀长的鹅蛋脸,肤色是偏暗的蜜色,衬着这一身浅浅淡淡的红透出的娇艳,浓眉大眼,看着就给人爽利大方之感,却是方氏。
在她身后两步处站着的,正是丁氏,着了一身柿子红的撒金纹荔色滚边长袄,却裹了件猩猩红锦缎披风,却是如满月的圆脸,面色倒是白净,只是面上冷沉,不见一丝笑容,看着倒比方氏多了些老气。
五娘初次见这二人,难免多打量了几眼。那方氏倒是落落大方,笑盈盈地任她看,丁氏却蹙起了眉,半侧过身,躲开了她的目光。
那边筠姐儿已端了正室夫人的架子,也不打理自己满头满脸的雪沫子,看着二人道:“有劳两位妹妹费心了。”她说话时,面上带笑,目光却幽幽远远,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却又透出几分亲切,姿态拿得恰到好处。
方氏与丁氏福身还礼,又给走过来的秦勉之见礼,秦勉之笑着让二人起身,又笑着介绍了五娘,这才挽了筠姐儿的手走进园子。
因是客人,五娘跟在二人身后进去,经过方氏与丁氏身边时,她目光直直地从二人脸上掠过,方氏含笑点头,丁氏不自在地皱眉,似是责怪她的无礼。
低头一笑,五娘与二人错身而过。
秦府梅园果真名不虚传,放眼一望,红梅傲雪怒放,白梅姿态娴雅,更有绿萼娇俏稀有,亭亭立于枝头,展现傲骨铮铮。
午宴就设于被梅林环绕的亭阁之上。亭阁四周早已围上了挡风的帷幕,却是用的轻薄而密不透风的雪烟罗制成,既精致暖和,又不遮挡视线,亭外的梅花雪景尽收眼底。
内里升了火盆,完全隔绝了亭外的风雪寒冷,石桌上三五个小菜,旁边一个红泥小炉,温着一壶酒。五娘刚一踏入亭内,扑面而来的热气中夹杂着酒香,倒真有几分熏人欲醉之感。
筠姐儿自然也看到了,随着秦勉之在上首主位坐下,让了五娘在右手边的客位坐了,这才转头看向立在桌旁伺候的方氏丁氏,和煦笑道:“今天没有外人,你们也一起坐下喝酒赏梅吧。”
二人答应一声,却拿目光去看秦勉之,见他笑着点头,这才双双在下位欠身坐了。
方氏正坐在秦勉之下首,靠近温酒的小炉,抬手便取了酒壶,先给秦勉之和筠姐儿倒满,才让丫头接手过去把剩下的酒杯倒满,这才起身举杯道:“妾身祝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一仰脖子干了。
筠姐儿只得举杯,却不料这酒闻着清淡绵柔,入口却火辣辣的烧灼,她事先失了防备,一口酒进去,喉咙里顿时火烧,还没等到咽下便翻涌出来,刚刚偏了头吐出来,呛咳声便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身子痛苦地缩成一团,脸上眼泪鼻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司棋掀开帷幕赶上来帮她拍背,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寒风裹着鹅毛大雪卷进亭子,激得众人不住地打颤。
秦勉之早已伸了胳膊揽住了筠姐儿,见司棋莽撞,急吼道:“快闭了帘子!”
亭子外的丫头一起上前抓住帷幕,阻止了冷风往里灌,那边秦勉之已取了帕子为筠姐儿拭净唇边酒渍,心疼地道:“可有事?这备的什么酒?”后面那句却是问向方氏的。
方氏早已惊得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见筠姐儿咳得连眼圈儿都红了,一张脸渐渐地白了下去,听得秦勉之话里带的责备之意,顿时红了眼眶,嗫嚅着答道:“就是……就是京里时兴的梨花白,我在家时与姐妹们时常喝着暖身。出阁前我娘怕我想家,嫁妆里备了一坛,也不是太烈,谁知道姐姐会喝不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未及说完,早已泪如雨下。
秦勉之初时瞪着她的目光中还略带责备之意,到了后来便渐渐淡了,见筠姐儿已缓过气来,看过去的双眼中便只剩下了怜惜,轻声道:“武昌府里流行的都是自家酿的花酒,口感绵甜清淡,没什么后劲,你初来不知也是情有可原。”
看了筠姐儿一眼,又道:“虽说不知者不罪,但你事先也该提个醒儿。幸好是筠儿先喝了,要是让客人受惊失态了可怎么得了?”虽仍是责备,话语里却已不知轻了多少倍,甚至多了几分回护的意思。
方氏哪里会听不出来?当下仍是红着眼圈儿,走到筠姐儿身侧躬身行礼,歉疚地道:“都是妹妹莽撞,害得姐姐失态,还望姐姐恕罪。”
她姿态摆得极低,这般委曲求全,脸上泪珠儿还未擦干,梨花带雨倍增娇柔,衬着她本身给人的那种爽利大方之感,只觉得越发的委屈,抓人心疼。秦勉之看过去的目光怜惜不已,若非是在筠姐儿和五娘跟前,怕是早已上前搂了人在怀里安慰了,哪里还有半分怪责之意?
五娘不由得暗叹了口气,这方氏如此会拿捏男人的心理,对自身资本又使得如此娴熟,从小儿娇养的筠姐儿怕不是她的对手吧。
筠姐儿早已看出了方氏的用心,前几次在老太君和秦夫人面前她还略有收敛,一到了秦勉之跟前,几乎说得上是肆无忌惮了。仗着秦勉之心软宠爱,变着法儿地给她难堪。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在五娘面前,筠姐儿只觉得一口浊气呼啦啦地往上冒,捏着帕子的手作势就要往桌上拍去,却“啪”地一声拍在了一双绵软白皙的小手上。她一愣,转头,却正对上五娘笑得眉眼弯弯的脸。
“我说今儿这酒桌上怎么不见桃花酒呢,感情是你藏私,不肯拿出来给我们分享,活该让你喝这烈酒辣了喉咙。”眯了眼,五娘笑得极是促狭,一边又去看秦勉之,心照不宣地眨眨眼,“我们府里宴会那回,这人送了一车自酿的桃花酒桂花酒菊花酒,喝醉了好几个呢。”
筠姐儿别的不拿手,酿酒却是一流的,平日里也爱四处送人,秦府里每季都能得不少,老太君屋里常年温的都是筠姐儿自酿的花酒,五娘这么一说,秦勉之自是想到了,又想起筠姐儿每回喝到微醺时脸颊晕红,眉眼浓丽,眸子里宛如蕴着一汪清泉水的模样,顿时心也软成了一滩水,望向筠姐儿的双眼带了浓烈的情感,笑道:“一枝寒蕊迎风立,只为梅花醉不醒。此时此景,正该喝上一壶梅花酒,来人,去酒窖里取二奶奶酿的梅花酒来。”
自有丫头答应着去了,筠姐儿先前还不明白,这会儿早已明白了个通透,当下收了怒火,眼角斜斜地睨了秦勉之一眼,嗔笑道:“我记得勉之哥哥最是贪杯,一季花酒都不够你喝的。”
秦勉之哈哈大笑:“是你小心眼儿,每回只酿小小几壶,哪里够我解馋的?”
五娘不失时机地取笑道:“如今可够解馋了吧?”意有所指的目光在筠姐儿脸上打了个转,一脸“你连人都整个揽在怀里了”的促狭笑容。
筠姐儿刚刚缓下去的脸又飞红,秦勉之则心照不宣地大笑,看向筠姐儿的目光满是浓情蜜意。
待得丫头们取来梅花酒,司棋早已折了两枝开得正好的梅花供在花觚里送了上来,秦勉之一时意兴大发,又是写诗又是作词,又闹着行梅花酒令,女眷们自然都凑趣地迎合,直喝到大醉,筠姐儿让人扶着他回房时嘴里还嚷着“再来一杯”。
自秦府中出来,雪却越发大了,天幕阴沉沉地似压在头顶,五娘坐在马车里,想起了送她出门时筠姐儿略带感激说出的那番话。
送了秦勉之回房,席面自是散了,丁氏仍是那副冷沉的面孔,目光沉沉冷冷,方氏却再难维持先前的笑脸,应对都显得勉强,一双眼里尽是怨恨,敷衍了几句就托辞累了先回房去了。
筠姐儿送了五娘到二门口,拉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她娘家哥哥掌着京城一万禁军,握有实权,娘娘嘱咐切不可怠慢,我也就让着些儿。哪知道正经人家教导女儿,竟会是这般烟视媚行的?竟一时被她压制着失了方寸。今日得你提醒,我也知道以后该如何待她了,必不会让她太过嚣张了。”
筠姐儿不过是与秦勉之置气,给了方氏可趁之机罢了,待她想得明白,不再闹别扭,以她和秦勉之多年的情感,方氏必定也讨不了什么好去。五娘心下明白,却总觉得放心不下,想着叮嘱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了几句“保重”“切莫再置气”的话,便带了丫头婆子们上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