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三娘不过坐了盏茶的功夫,就有镇国公府管事娘子过来催促回府,说是世子妃已安排了护卫过来护送。
这回连四娘也只是讪讪地笑了笑,便起身随着沙氏送了二人出门,回屋时挽了沙氏的手,低低地宽慰道:“母亲安心吧。世子妃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又对二姐姐这般的上心关切,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沙氏笑着拍拍她的手,自去了内室休息。
五娘陪着四娘坐了会儿,眼见得昔日那个刁钻骄傲的四姐安静地坐着,垂着眼认真地与她说着京城里的趣事,语气里却半分没有往日的灵动与调皮,心里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这京里最是讲究规矩,多少双眼睛看着,错了一星半点儿就成了笑话,到了那等刻薄人嘴里,可丢死人了。”四娘嘴角带着笑,看着五娘的眼闪了闪,继续说道:“去年中秋,宫里传下话来说是腻了每年宴会赏月,要与民同乐。一城的百姓喜得不行,街上挤得连步子都迈不开,倒是真的热闹。只是随后就抓了两个御史进大牢,牵连了一大片才停歇。也不想想,这皇家的乐子,也是好贪图的?”
五娘笑着听着,“四姐姐倒是比在家时安静了许多,也娴雅了许多。”
四娘掀眉一笑,“直接说我懂事了许多不就成了?”
“敢情四姐姐知道自己以前不懂事的么?”顺着她的话,五娘笑着打趣。
四娘却敛了笑,清亮的杏眼水润润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叹口气,起身:“晚了,还是早些歇着吧。明儿个宫里该来人了。”
五娘笑着随她起身。
翁府位于东直街上,府邸内假山流水,回廊荷池,布置得倒是精致难得,只占地不大,远不及武昌翁府。前院主屋书房就占了一半,后院东西两个跨院相距也不甚远。
沙氏住了东跨院李最大的厢房,西侧厢房以冬青竹篱单独隔开,却是做了碧螺姨娘的小院。五娘带着六娘住了西跨院的两个厢房,正好隔着抱厦对望。
看样子四娘是要留宿了,五娘叫了陶妈妈吩咐人收拾了东跨院里里的客房,换了全新的被褥,亲自送了四娘进去。
“大姐姐托二爷帮忙打听宅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大姐姐想置办些私产,心里琢磨着田地铺子哪样不比宅子划算?这京里最难弄到的就是宅子,尤其是那地段好景致好又打理得好的宅子,就是有钱也弄不到的,哪曾想二爷倒真弄成了。”四娘一边看着丫头们忙碌,一边笑着和五娘闲话。
“倒是有劳四姐姐和姐夫费心了。”五娘看着丫头铺上海棠春睡绣面的被子,大红色云锦的质地怎么看都透出几分单薄,“靠着屏风再添个薰笼。”
一抬头看见四娘打量的眼,笑了笑解释道:“这屋子长久没人住了,虽这云锦被子厚实,到底只是四月天,屋子冷清了些,冻着了四姐姐我怕不好向姐夫交代。”
四娘却横过来一眼,轻哼道:“你当他是那镇国公世子吗?”
话一出,两人都愣了一愣,细细想了想,忍不住都笑了出来,四娘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拉了五娘的手,喘着气道:“终于说了句畅快话!”
五娘憋着笑,示意丫头换过屋里的灯烛,转头看她,“莫非四姐姐这一年多来都不曾说话不成?”
“当然是说了不少话的,只是……”似是想起了什么,四娘顿了顿,又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也罢。”却是意兴阑珊,没了说笑的兴致。
五娘心知以她的性子,嫁到徐府一年多来,必是吃了不少苦才磨成今日这样。想到她曾经那样意气风发,在武昌府如男子般谈诗论道的风华,而今却连说句畅快话都难,心里难免有些唏嘘,便也不再多说,细细查看过茶水灯烛,才转身离去。
出门紫笋早已等在门口,细细地将管事媳妇们的工作汇报了一遍,五娘嘱咐着安排了人候着门,又吩咐厨房上备好宵夜,确认翁老爷与徐家姑爷宴罢回府的各项安置都没有问题了才回来自己的屋子。
此时已是亥时二刻,草草收拾了下,五娘躺在床上,远远听着巷道里的梆子声,不知怎么地想起了齐攸。
他是否知道她已到了京城?也不知筠姐儿是否告知了他。想到与他同处一地,抬头看着同一片夜空,五娘就觉得心跳蓦然快了几分。片刻后却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
同处一地又如何?就算明天在街头意外遇见又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承恩侯府的嫡子,身居高位的皇亲国戚,纵然曾经对她多看过那么几眼,也不代表什么不是吗?
五娘理智地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闭上眼,任一天的疲惫弥漫进四肢,缓缓地入了梦乡。
被绿雪叫醒时五娘只觉得四肢沉重,头昏脑胀,半睁开惺忪的睡眼,雀舌早已递了冒着热气的手巾过来。
“姑娘,出事了。”绿雪的声音沉重。
五娘心里一沉,翻身坐起,接过手巾擦脸,“是老爷还是姑爷?”第一日入京就醉酒闹事,未免太过于荒谬了。
“不是老爷和姑爷,是太太。”绿雪看了她一眼,一边打理衣衫一边继续道,“突然高烧说起了胡话,那边都没了主意,四姑娘吓得直哭。陶妈妈让人来传话,让姑娘赶紧过去。”
“老爷呢?”
“已经差人去寻了。”来不及梳头,绿雪取过大氅披在五娘肩上,扶了她出门,门外早有小丫头提着灯笼等着了。
五娘抿了唇,快步往东跨院行去。
夜色依然深沉,春夜里带着浓重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五娘才稍稍觉得清醒了些,方才沉重的心口也略松了一些,才又问道:“谁去请的大夫?”
“四姑娘带来的丫头领着前院的小厮去了,这个时候,只怕一时半刻请不到人。”
说话间到了地方,转进屋子之前,五娘顿了顿,低低地吩咐了一句:“找到四姑爷后让他马上帮着老爷递折子进宫求见。”想了想,又叫过雀舌细细嘱咐了一番,才叹口气进了屋。
沙氏屋子里早已站满了人,四娘坐在床头的小杌子上握着她的手一个劲的落泪,陶妈妈阮妈妈和几个丫头守在旁边,不停地更换着手巾,底下丫头更是穿梭来回个不停,使得笼了两个薰笼的屋子里蒸腾出一股热气,熏得五娘几乎出了一身的汗。
“怎么回事?”几步赶到床前,五娘眉头皱的紧紧的。
床上沙氏也是眉头紧皱,平日里保养得宜白皙匀净的肌肤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细看下那红晕竟然深深浅浅颇为不匀称,一看就知道十分痛苦。而沙氏不停溢出的呻吟随着四娘细细的哭泣声,更是听得人心里发慌。
“五姑娘。”见她过来,早已急得失了主意的陶妈妈慌忙迎上来,“歇下之前都好好的,一刻钟前还起来喝了水,谁知道刚躺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突然不好了?这会子连话都说不了。”说着抹了抹眼泪,“适才四姑娘过来,太太竟是连人都认不清楚了。”
正说着,床上沙氏却猛然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四娘看,甩手挥开她的手,怒斥了一声:“贱人!”又在四娘傻愣愣地瞪视下闭上眼,痛苦的辗转呻吟。
“五姑娘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病得这般糊涂了呢?”一边让人过来换了湿巾,阮妈妈也抹着眼泪过来。
五娘叹口气,先让人去开了窗通风,又让陶妈妈将不相干的人都清了出去,在这个过程中,沙氏又醒来一次,却红着眼睛叫四娘母亲,哭着喊疼,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待屋里空气清爽了些,五娘过去扶了四娘,轻声安慰道:“母亲怕是一路颠簸太过劳累了,四姐姐千万别放在心里。母亲最是疼你的。”
四娘软弱无力地倚在她怀里,眼泪扑簌簌地下来,哽咽道:“我又怎么会与母亲计较?只是看着母亲这般,心里真是如同刀割,万分难过。”
五娘心有戚戚焉。看惯了强势冷静的当家太太,如今见她这般,竟只觉得可怜可悲。
“大夫马上就到了,姐姐也别太难过了。母亲吉人天相,必定不会有事的。”轻声劝慰着,五娘目光忍不住又看了看沙氏皮肤上色泽不均的红斑,心下凄然。
好歹一场养育之恩,真的,就要如此绝情?这一屋子的人均是骨肉同胞,真的就半分也不顾惜?
眼前又浮现一身白裙低头笑得娴雅安静的美人儿,清澈如水的瞳眸里映出四月的芳菲似锦,却有着繁华落尽的悲凉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