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菜懒散地抬着头向前方送着目光，还记得刚考完试的那个时候，一股悄悄的喜形于色的表情常常挂在肖菜的脸上，但它又悄悄地消失了，一下子让肖菜感觉到时间那个无情的东西在麻木地流动着，要不多少天过去了还不见通知书来，是不是中考的事就像是石头彻底沉进水底、再没有浮上来的可能了？就在一刹那间，她失望地拍着胸口，感觉到一连多日绷得紧紧的弦一下子断了，使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于是双手抱着头低声地抽泣着，好像对她来说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展成末日一样——她不想和家人一样，整天对着黄土下功夫。为了这些，每当日落的时候，她就站在硷畔焦急地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人给她往回捎带着信，就连睡在被窝里也等着有人上院子来喊她。
这也许就是一种期待吧！没有人知道，在那天地间要看到的通红都是被夜里的一点火光点燃的，它告诉人们，只想看到通红的人，注定要背负一生的寒冷，可那些被火光映亮的心，则注定会换取整个春天的温暖。当肖菜努力地睁开眼睛时，见凌晨的亮光已经射进来了，则眯着眼睛往过躲刺眼的亮光时发现自己“倒霉”了，偏巧家中没了卫生纸，还得跑到离家很远的小卖部去买，心里不由地问自己：这是不是预示着真正要倒霉？再说离开学也没几天的时间了，是不是自己被“枪毙”了？
不，这不可能！
不到黄河不死心，肖菜还抱着一丝希望，她想：也许能有奇迹像村头经常来崩爆米花的机器一样，突然就崩出一盆雪白雪白的玉米花来。她模模糊糊地把头伸出被窝，见屋子里空空的，就连露露的被子也被收拾起来了。虽然是早晨，但她带着复杂的表情走出院子，望着稍带着蓝色迹象的天空，感觉昏沉沉的，则磨磨蹭蹭地走到院子中间顺手拿过挂在铁丝上的绳子，突然愣住了——为什么每天总是偷偷地跑到山里哭上一阵子呢？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傻瓜，生活中有许多并不需要的东西，但就是因为能够着困难，又十分费劲，还不一定能够得着的时候，才去珍惜、才觉得它贵重。往往天下许多事，一旦容易了，就等于过剩，就会抛弃它。不管是多、还是少，它的原有价值都会被降低。
肖菜知道这样愣下去只能越会想到许多不愉快的事，则狠狠地在前额拍了两个，就把绳子往背上一搭，顺手理了理头发后走出了院子，放眼望着那远方的千山万岭、近处的山山峁峁，发现它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穿上了惹眼的深绿色装，好像要显示出她的深沉一样。
肖菜沿着羊肠小路看到了小豆、黄豆、甚至土豆都在开着花，红、白、紫色都在点缀着无边无涯的绿色，看了能让人长长地吐口气，于是她边走着边往起捡拾着路边的干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时她努力地捡拾着柴，半天也不见捡下多少，可今天她把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时，还没感觉到累就捡好了一捆柴。当肖菜发泄似的往背上背时，一根柴尖子划破了她右手的食指，她一把把食指含在嘴里用劲吸着血，都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肖菜把食指抽出来见已经被吸的白白的了，但她一下子糊涂了——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或者说该干什么。
就当肖菜长长吐了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看见树林那边“叽叽喳喳”地飞过来几只喜鹊，在她的头上方来回旋转着，不知是在唱着歌、还是在哭着鼻子，反正让人听到很烦。不过听老人们常说，早上喜鹊的喊叫是传捷报，晚上喜鹊的喊叫则是在报忧，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这个想法给她精神上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她赶紧背上柴就往家里赶，连要闲一闲脚步的功夫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就当她快要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听见露露老远就向这条路跑过来，喊着：“姐姐回来了——”
当时肖菜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把走路的速度放得更快了，没想到白莲花未等肖菜把柴扔下就把信封扬起向她跑过来，兴奋的不知说什么才是好。肖菜先是一惊，见白莲花手里拿着信封便喜出望外地把柴扔下，跑上前接过来一看是录取通知书，迫不急待地准备撕口时，见封面写着“延南林业学校录取通知书”，她愣住了，是不是看错了？她不相信地揉了揉眼晴，十分努力地再次睁大眼睛一看，封面中写的还是“延南林业学校录取通知书”，她忽然感觉到全身已经瘫痪了，噪子还能使唤，就抓着土撕心裂肺地喊“不可能”，见扯出去的噪声还没有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就绝望地喊“妈呀”，好像大山也在为她不公，回声震的白莲花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她着急地问：“咋了？咋了？”肖菜没理她，白莲花赶紧蹲下来摇着肖菜的胳膊问：“究竟咋了？”肖菜抹了把眼泪一把把白莲花推开冲进窑洞里了，白莲花不解地摇摇头，顺手拿起身边的猪食勺子走了。
站在一旁的露露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发现肖菜哭鼻子的嘴就像一个被拉开的橡皮泥一样，眼睛眯成的那个道道就像她用黑色彩笔画的熊猫的眉毛一样，再加上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就更像是她画猫的胡子一样，但看见妈妈过来了，就赶紧跑了出去。
也就在那段日子里，肖菜发现那个土窑洞里已经失去了任何生气，好像全家人都要跟着她陷入痛苦中。
的确，还记得刚考完试的时候，肖菜满怀信心地填得第一志愿是警校、第二志愿还是警校，其它的则是一些文艺类的。那个时候，肖菜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名警察，《法律与社会》、《道德与法律》等相关书籍上有许多冤情、冤案，她很想为他们讨回个公道；她也喜欢音乐的原因是，她认为音乐能给人带来许多的欢乐和笑声。可来的录取通知书让她没想到，使她的脑筋一下子就像断了的弦没了谱一样——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要和黄土打交道？过后她都感觉到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捶胸顿足地喊着完了！
离开学的时间再剩十多天的日子里，肖菜不知道她每天是怎么过的，虽然说天一黑她就钻进了被窝，但真正
的睡眠时间并不多，不知有多少次的泪水淋湿了枕头，她也知道这种痛苦的休息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折磨。那天，睡在半夜里，听见一声低沉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让她的全身不禁颤了一下，接着又听见涮涮的声音传来。她的心不惊一颤，这是不是老天想帮我洗一下多少天来的委屈？
第二天，肖菜一起来，怕白莲花看到她难过，就眯着眼睛往外走，突然间被阳光刺的赶忙用手挡着，怔了怔后，她才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都停了，外边的空气比以往新鲜了许多，就连灿烂的阳光也抚摩着绿色的每一个空间。大概爸爸他们也知道昨天有雨吧，今天太阳都出来了，还没见收拾好要上山的东西。所以，在那么好的景色的陪衫下，她哪里也不想去。她看见白莲花喂完猪后提着桶子回去的背影时，发现她的腰弯了许多，却从来没有把什么不满的情绪在她们身上发落，先不要说别的，就连那头可爱的小黑猪，都挺着圆圆的肚子、竖起三角板似的耳朵，东闻闻西碰碰，想找一块能让它再次乐起来、或者是睡个懒觉的地方。
看着、看着，肖菜呆住了——或许，老天注定自己的命运就要这样，甚至是痛苦半生、困愁半生，没想到这张简单的通知书，像不解的宿命，像不可摆脱的痴迷，就要套住她的命运。她见这几天天一明爸爸就带着露露上山去了，妈妈则一直在她的周围走动着，听名是在干家务活，但斜眼一直呆着她，是不是担心她想不开？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肖菜失望地踢了一下脚底下的小棍子，就皱着眉头：穷人家的孩子除比别人少个钱外，再也没有什么比别人少的了。况且古往今来的许多道理中，告诉人们在跌跤中成长的孩子，懂得在摔倒后迅速地爬起来，抹干眼泪，拭去鲜血，寻找新的方向；永远有着保护垫的孩子，不知道疼痛的滋味，有一天，当守护天使不在时，只要跌一跤，便永远站不起来了。
肖菜拿出缸子牙刷刷了牙后，用湿毛巾对付着擦擦红肿的眼睛，问白莲花：“咱们沟底下的地锄完了吗？”
“还没有。”白莲花在外边捡着白菜叶子。
“那咱俩现在去把它锄完吧。”
“算了，你这两天边饭都不吃，有那个精神吗？”
“妈，我年轻着呢。”肖菜在勉强中努力地说。
“今天不早了，明天吧。”
肖菜抬头望望天空，现在大约就是九点左右，早得很，她知道妈妈说不早了的原因肯定是爸爸带着露露早早地上山去了，肖菜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话要问了，就拉过一个橙子坐在白莲花的身边帮着捡菜叶子，头时不时斜望着对面山坡上的那条羊肠小道上上上下下的人。
小山村早晨的山路没走几步，就沾满了草屑和泥泞。路旁的野草、株株悬挂着晶莹的露珠结合起来的产物，就粘附在路人的裤口、鞋上，路人总是以沉默的方式应对着。是啊，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景象时时刻刻都让人们体会到那嫩绿欲滴中蕴藏的勃勃生机——“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多么严寒的冬天过去之后，草木都会迎着春风茁壮成长，将自己的生命之花尽情绽放，向世界宣布自己仍然以最美丽的样子上台。微不足道的小草都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表现力，更何况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呢？
尽管肖菜背对着硷畔口坐在那里捡着菜，可那个村子里经常爱嬉笑的几个婆姨女子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肖菜家长肖菜家短，他们总是有事没事就爱在肖菜家的硷畔上转悠着，头时不时地向里望着，她们很想看看肖建周家怎么送肖菜上学去。白莲花则莫明其妙地先看看自己的身子，发现没什么诧异之处，便扫一眼四周，发现也没有什么诧异之处，看见人家已经走在硷畔上了，不打一声招呼也不行，便友好地喊她们回来坐坐，她们则赶紧找借口说，她们在这里等一个人，或者是上来看看她们的娃娃和露露在不在一块，这些只是话外之话的意思。其实冷眼一看，也算不上在拭目以待，因为谈不上拭目以待，过去的时候，肖建周一家人生活过得很朴实——白莲花经常在屋子里，也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肖菜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不是写作业，就是帮白莲花捡捡猪菜，拾一些柴；露露则时常像一条小狗一样，始终跟在白莲花的后边；肖建周的话比较少，但很轻快，经常家里的活忙不开了，便和别人换一下功（你帮他、他帮你的一种说法）。只是肖菜考试的结果引起了她们的惊讶，也就是说肖菜用相当长的时间和代价换取的不只是那几个婆姨女子的不解，也让整个大坡村由诧异转变为惊讶，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有多少娃娃们考完试后，都把书包和被子一块卷回家和他们一块上山劳动，可肖菜初中都毕业了，不但不往家里卷被子还要往出拿些生活用品，他们这下就不明白了，经常穿着烂胶鞋的肖建周怎么往出送肖菜上学，或者说拿什么送肖菜去上学。
半晌午的时候，虽然晴空万里，但人体散热十分困难，呼吸也快变成了短促的喘息与哈气。一会儿，天空突然起了变化，立刻蓝天就变得浑浊昏黄了。风来了，风像野马、失去方向，从各个方面乱蹿出来，呼啸，奔突，仓仓皇皇。随着风狂，大朵云的去向也失去常态，翻卷着，撕扯着，痛苦万状。天际有闪电，闷雷隐隐嗡响。白莲花着急地往屋子里抱着猪菜叶子，也心疼地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回来。”
还在傻呆呆地坐在那里的肖菜，被迎面而来的黄土击醒了，她赶紧惊慌失措地帮着往回抱猪菜叶子，当她们刚把猪菜叶子抱完，就黄土平地骤升，顿时遮天蔽日，紧接着的是一阵地动天摇，整个村庄皆是尘土、树叶、禽类的羽毛、废旧的塑料和纸片，肖菜正站在门口处焦急地望着硷畔等着爸爸和露露回来，脸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鸿沟般无比阔大的闪电，眼睛白花花地就瞎了。
“妈、妈”从硷畔口回来的露露爬在肖建周的肩膀上，大声地呼喊着。
肖菜赶紧上前接过肖建周手里的锄头，并试着往下接露露时，露露擦了一把泥水满面的脸，向肖菜摇摇手，说：“姐姐赶紧回家吧。”
“你们早早回来的话，就不会被淋成这样了。”白莲花嗔怪地喊。肖菜已经拿着干衣服站在肖建周的面前，白莲花也用她那爱的过分的感情搂着露露，心疼地说，“你以后要听话，如果不好好学习的话，长大后天天得过这样的生活。”
肖建周见肖菜正和妈妈坐在那里捡着菜叶子，不由地笑了笑，让满脸的皱纹更灿烂了。肖菜回了一眼肖建周，就把衣服放在炕头上很茫然地转过头走到大雨中望了一会儿，又用巴掌接了雨欲跑回屋里去了。
白莲花见肖菜在雨地里跑，着急地喊：“下这么大的雨，你跑进去咋了？”
“去厕所了。”肖菜在门口撞见了正要往出走的白莲花，赶紧把手里的雨水散落在地上解释着，回到炕头不知道该干什么。
“又下了一场饱晌雨，如果赶到快要收割庄稼时再下上一场好雨的话，今年就有好收成了。”肖建周走到门口望着渐渐小了的雨说，“肖菜好好上你的学，以后再也别像我们一样受苦了。”又笑嘻嘻地用小指头上专心留下的那个长指甲掏了掏耳朵，嘴动了几下，但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肖菜见白莲花拉着上完厕所的露露回来了，则乏味地把头转向对面用泥土沾染的墙，但她知道肖建周又在给自己精神上添加安慰了。
气象不是十全十美，有风和日丽，也有雷雨交加。生活也是如此，不可能没有缺陷，没有矛盾，但因为有精神上的寄托在，它总是魅力无穷。
村子里静静的，这里那里的窑顶上开始升起了一缕一缕灰色或蓝色的炊烟，大概他们都是被雨淋着回家了，一些麻利的妇女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们准备晚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