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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音二姊

我与姐姐林渘是各地官员广选的秀女。

秀女择选三年一次,选出聪慧淑女,充实内廷,侍奉君王,或嫁予诸王与皇子为妻。归根结底,不过为繁衍皇嗣罢了。

然是年新王登基,后宫妃位多悬,更甚者,皇嗣稀薄,故秀女择选大典即刻施行。一旦选上便是宫嫔宫妃,落选则沦为诸王妻妾抑或宫人。

一路颠沛流离后,我与渘姐姐含着满腔的希望与忐忑于绍元元年七月初五日入了华融殿。

京都天守城宫廷分为外宫、分宫、内宫三部分。外宫最高殿即华融殿,但并非主殿,其余殿宇平矮。外宫后的九孔桥连接着清音阁。清音阁乃分宫,所有秀女中选与否皆于清音阁由皇帝决定。

除了少数秀女沦为宫女后得到临幸,得晋妃嫔,其余皆碌碌无为至二十五岁方放出宫,自行婚嫁。

九孔桥末端连接的内宫方是大楚后宫,亦唤作奥昭城,乃妃嫔居所,金堆玉砌、明丽辉煌不可方物。

此刻,站在华融殿内远远眺望,面对远处这座明昭国最为华丽金碧的宫殿,我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坐上那万人瞩目的凤座,方不枉此生。

史官记载,此国唤明昭,国号楚,十八任帝——祁骀有三子:长子梧宁王祁苍,三子椗宁王祁节,五子柏宁王祁芒。

弘治十八年,祁骀驾崩,谥曰楚文帝,庙号德宗。

德宗后,嫡长子梧宁王登基,改元建兴。未几,建兴二年十二月初八,祁苍便驾鹤西去,谥曰楚慜帝,庙号敬宗。

敬宗驾崩之后,德宗第五子祁芒登基,改元“大和”。

大和三年六月初六,祁芒昏于朝堂之上,第五日,即六月十一,祁芒驾崩,谥曰献帝,庙号文宗。

大和三年七月初一,皇太子祁泫于灵前登基,颁下诏书,改年号‘绍元’,尊养母丽贵妃为太后,上徽号‘明德’,时称‘明德太后’。后大婚,上徽号‘庄懿’。

新帝生母——孝敏皇后升祔文宗庙,附帝谥,为‘孝敏献皇后’。九月,恭上尊谥,谥曰‘孝敏庄和至德献皇后’。

文宗余下妃嫔——宣妃、谦妃、定妃于登基大典次日被尊为‘安宣太妃’、‘康谦太妃’、‘定娴太妃’。

文宗余子——赵穆王祁润、韩孝王祁泽居于宫外王府。

据闻,韩孝王素来喜好周游各地。说来也巧,韩孝王竟与我同名。

绍元元年八月初一,包括我与渘姐姐在内的五十位粉白黛绿的秀女皆自华融殿至朱漆描金祥云双龙的上玄宫门前,而后踱过九孔桥,在教引嬷嬷的带领下,提着轻纱云雾般的七彩宫裙,轻盈漫步至清音阁方止步。

宫装衣裙皆大内御造,绫罗绸缎,素纱丝绢,霓虹霞彩,云飘雾翩,象征秀女无论入选与否,已然为后宫女子。

清音主阁连上东西暖阁犹如一座巍峨高山,山峰尤为突出,高耸入云,金碧瓦彩,尽泛滥出无穷的豪贵堂皇。

清音阁前,秀女分为两队,每队二十五人,分别入东西暖阁。

“请诸位秀女在此等候传召。”

此刻,带领我们至此的嬷嬷已然离去,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陌生年轻内侍自阁门口出声道。

我心头诧异,不知这位内侍何时出现在此。

本朝特例,宫里服侍帝王、妃嫔的奴仆统一称为宫人,宫女唤为内御,太监则唤为内侍。

宫女、太监乃前代称呼,开国太祖楚高帝登基后,在后宫典制上亦沿用前代旧制。改称呼一事乃楚文帝后宫中,一位因满腹诗书而入选的徐氏才女所为。徐氏入宫便位居正四品五仪之首的贵仪,赐居宸佑宫,纵然未达一宫主位——贵嫔之位,亦破例入主紫薇正殿,椒房恩宠,初次侍寝更接连招幸七日。后徐氏历迁正三品惠贵嫔、从二品昭容、正二品惠妃、晋升至从一品贤妃,宠耀锦簇,连宫人称呼亦随兰心,改为内侍、内御。

待楚文帝于弘治十八年七月初七驾崩,徐氏亦因悲成疾,七日后含笑仙逝。

继位的楚孝帝感叹徐氏花信年华的才识贞洁,追谥为“贞节贵妃”,与楚文帝合葬庄陵,内侍、内御的称呼亦未改动,延用至今。

这位站在门外的内侍身量形容消瘦,系在腰间的墨带将他如枯枝瘦干的细小腰身显露出来,几近玄色的深青色内侍服仿佛一块挂在树上的暗色轻纱,于初秋的微风中,随风摇荡,无依无靠,极尽秋悲寂寥之色。

然,此内侍声音却极为轻灵而空幻,如梦似境,令人如踩浓浓充盈的云雾之中,却又时时警醒着,云虚雾淡中尽显悬空临位,极不踏实。

我瞥了渘姐姐一眼,只见她微微忐忑地垂首绞着苏绣黄鹂鸣翠白缎手帕子,并不曾察觉出我的关注。我便大胆地打量这位内侍的相貌,细细的目光中带了探寻之意。

岂料这内侍始终低着头,叫人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见黑色罩纱盖起的宫帽,似一朵玄色布匹上绣出的菊花,尽是千瓣模样,乌墨流水一般的暗色丝线编织成的丝缕小孔透过日光,发出微微的明色,似一块黑玉棋子,琉光璃晕,遍体金灿。

嗓音之下,我只听出他极为年轻,约莫与我一般年纪。

其余秀女大气亦不敢出,只规矩端立,面色花容,唯恐一个不小心,为旁人耻笑了去,传出难堪闲话。

我瞧了一眼渘姐姐,她仍旧忐忑地垂首绕指,便放下了心,亦不管后果如何,待余光目送这位年轻却又不知相貌的内侍走出清音阁,好奇地推开窗子,优哉游哉地探出头去,四处观望,打量这座世上最为华贵的宫殿,全然不顾旁侧的异样目光——纵然仅为选秀所用,依旧弥漫出宫廷的辉煌与气派。

此时,余光留意到我大胆举动的渘姐姐极为吃惊地微微侧首,瞪大了双眼看着我,我却是不为她眼中的警告所动。

我此时大胆作为,任其余秀女对我悄声指点,细碎言语,只因我巴不得众人对我侧目,令我名声纷飞如风,旋转如云。届时,皇帝自会瞩目于我。待我得宠,下一步便是固宠。渘姐姐向来大方端庄,我却是柔顺娇俏,以我俩的姿容得以入选想来定非难事。届时,若渘姐姐尚无龙恩,我亦可如宋徽宗乔贵妃那般,提携渘姐姐,将这大楚后宫,变为我俩的天下。

此刻,若与寻常秀女并排而站,只怕无法在帝王心上留下深刻印象。唯有让他对我一见钟情,抑或退而求其次——一见倾心,我与渘姐姐来日方可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眼下,纵然受教引姑姑红檀的告解,待亲眼瞧见奥昭城的富丽华贵,我依旧不由地一惊。

清音阁外是一片如镜的小湖,极为平和徜徉,似一面自天际降下的铜镜,碧波翠影下映射出大楚后宫‘金银琉璃作瓦,玛瑙水晶为砖’的华美景象。

另一条九孔桥远远延伸,连接着远处一座辉煌明亮的宫室大门,此乃印昭宫殿门之一,名唤月华。

月华门朱漆描金,鸾凤龙腾,祥云如雾,闪色灿耀,正是我们来日入选妃嫔方可迈步跨入的内宫大门,将华丽宏大的亭台楼堂隔绝在内。

印昭宫另一扇门唤日华,唯有帝王大婚,皇后之尊方可步入,寻常时日紧闭,从不开启。

我的目光越过平静小湖,一条极为细长的朱漆镂刻走廊似一条丝带飘然入眼,纤细狭长,丝条一线,微风舞动间尽是婀娜的身姿,正是教引嬷嬷所谓的千步廊。

千步廊因妃嫔千步方可踏尽而得名,极为细长,似妃嫔臂间的披帛,丝丝条条垂下流苏,亦如蚕茧吐出的白丝,却是朱砂之色,极为鲜艳纤细,轻盈如天边的五色云彩,映着日光泛滥出七彩的色泽。

千步廊后,是天守内宫——奥昭城,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纵然有红砖朱漆的宫墙隔离起来,依旧挡不住恢宏庞大,富贵冲霄。

望着奥昭城内一座座陡然拔地而起的亭台楼阁,金砖玉瓦,琉璃栋梁,水晶殿堂,只觉朱漆红墙堆砌之下挡住了心绪,七彩琉璃砖瓦迷乱了双眼,我的呼吸顿时微显急促,双手亦不自觉地微微颤动,思绪不禁回到了二十五日前。

彼时,包括我与渘姐姐在内的五十名于华融殿被选中的少女全部站在外宫主殿——慧荣殿内接受训示,殿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氛围,我压抑不住内心涌上的阵阵紧张。

慧荣殿虽无华融殿高挺,却极为细美精丽,栋梁钩彩,描金画银,华贵不可方物。

教引姑姑站在众人面前,绷着一张拉紧了的雪色面容,难瞧出喜怒,却极为严肃庄重,似一尊石雕,死气沉沉,尽显陈规旧矩,毫无生气可言。

她高声而不失庄严地福身行礼道,语气恭敬而自尊,“奴婢红檀,参见诸位秀女,近几日诸位的膳食起居皆由奴婢负责。诸位主子能入得慧荣殿,已是人中龙凤。若无差错,封嫔封妃指日可待。教引嬷嬷已然安排好,只等诸位主子歇息好,明日便可讲解传授宫廷礼仪。”

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欢欣之气弥漫殿内,我的心底亦缓缓淌出喜悦,恍惚之下嘴角微微扬起一抹雀跃:从此,我这一生便在这金银珠玉的宫殿中度过了。

待到红檀不满地轻咳了一声,宛如吹来一阵肃穆的冷风,似冬日忽然出了热气腾腾的暖阁,被寒冬烈风猛地吹上面颊,显得极为清醒,神志极为清晰,尽为凛冽的凉气吹拂到心底,我们方微微收敛欢喜,含笑行礼道:“谨遵姑姑教诲!”语中尽是说不尽的妩欢媚乐,笑微喜怀。

“诸位的住所与内御已安排妥当,请随内侍前去。”说着,红檀端然肃正地领着我们五列队伍往慧荣殿的朱漆描金祥云花梨木雕玉堂富贵大门走去。

新帝有命:所有秀女不论出身贵贱,皆只身前来选秀,不得带一个丫鬟。

一跨出慧荣殿的门槛,门外已然站着一名较年轻的内侍,面容尽为欢喜之色,消瘦的身躯着一件青色内侍服,似一块趿拉的红绸布匹挂在枝上,随风摇摆,喜庆吉祥,却枯瘦无力,对我们恭敬行礼道:“奴才侯宇,请诸位秀女随奴才前往居所。”说着,领我们往其它殿宇走去。

他眉目之间尽是伶俐巧色,口中絮絮道,语气喜庆而平和,毫无矫揉造作之态,仿佛弥勒佛一般,唯有笑哈哈的一张脸,“诸位主子现下位分尚低,不得独居一殿。咱们外宫共十殿,亦只十殿,五人共居一殿,分居东、西四侧殿并中侧殿。”

五列队伍迈着娇媚步态自平整白洁的大理石砖路上走过。

我眼前闪过一面面坦然开敞的朱漆大门,门上纵九横八列鎏金黄铜浮沤钉,日光下闪着金黄的灿色,极为光亮明洁,是新涂上的金漆,更有两只黄铜狮子兽头叼青铜大圆环,狮头威猛雄霸,衬得圆环似乾坤大圈,尽显黄金色的富贵沉重。

大门之上,每一殿的名字皆以正楷的赤金大字嵌在朱漆黄杨木匾额上,黄明灿烂。匾额方正,光洁平和,漆色新亮,红润圆满,可见在我们尚未入宫前便上了一层新漆。

我随着队列迈动步履依次看来:佳淄殿、仪洲殿、傧洇殿、仃泖殿、伍澄殿、佶泗殿······

入佶泗殿前,渘姐姐微微偏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以示鼓励,方入殿门。一殿只半队秀女入内,人数挨个少了。

轮到我这一列时,已然只寥寥数个。

待入了仡浯殿的朱漆大门,其余三位挨个入住后,顺着‘土’字形甬路右拐至东面内侧的屋子,自朱漆雕莲年有余的桃花窗纸木板门前止步,身着深青色内侍服的侯宇对我颔首淡笑道:“林主子,此处为您的住所。”黑色的宫帽下是不卑不亢的笑意奉承,并无过多阿谀。

“有劳内侍了。”我依礼含笑致谢,面上恭谨。

“哪里,哪里,林主子客气了。”说着,他对我微微鞠躬,转身领着另一位秀女入住我隔壁的屋子。

一跨进门槛,我忽地发现一位身着深青色宫装的内御安静垂首侍立在旁,不知不觉间,唬了我一跳。

她身上的宫装微显松垮,显出她瘦弱的体型极为弱不禁风,仿佛风一吹便可纷飞上天,继而轻盈如鸿毛一般落地,柔软微毫,头上梳了奉圣髻,左三支,右三支,共戴了六支银簪子,尽是祥云纹,日光下闪出一波旧陈银光,等候训示。

宫廷规矩:内御只可梳奉圣髻,戴六支祥云银簪。

“奴婢末灿,参加林主子。”她恭敬行了一礼。

细细瞧来,末灿约莫只比我小三四岁,十分年幼,稚气未脱,身形极为弱小,被木门的影子尽数包围其中,极难瞧出身影。

此时,门外传来侯宇不紧不慢的声音,“潘主子,您的住所在此。”声腔音调与先前并无不同。

“有劳内侍了。”这位潘秀女的声音婉转动听,似冬雪鸣翠,清波出岸,更如冰清玉洁,羊脂溢雪,显得高浴洁明,清华白皙。

我不自觉地回想起一篇文,却是秋兰赋:

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既萧曼以袭裾,复氤氲而绕鼻。虽脉脉兮遥闻,觉熏熏然独异。予心讶焉,乃是芳兰,开非其时,宁不知寒?

于焉步兰陔,循兰池,披条数萼,凝目寻之。果然兰言,称某在斯。业经半谢,尚挺全枝。啼露眠以有待,喜采者之来迟。苟不因风而枨触,虽幽人其犹未知。于乃舁之萧斋,置之明窗。朝焉与对,夕焉与双。虑其霜厚叶薄,党孤香瘦,风影外逼,寒心内疚。乃复玉几安置,金屏掩覆。虽出入之余闲,必褰帘而三嗅。谁知朵止七花,开竟百日。晚景后凋,含章贞吉。露以冷而未晞,茎以劲而难折;瓣以敛而寿永,香以淡而味逸。商飙为之损威,凉月为之增色。留一穗之灵长,慰半生之萧瑟。

予不觉神心布覆,深情容与。析佩表洁,浴汤孤处。倚空谷以流思,静风琴而不语。歌曰:秋雁回空,秋江停波。兰独不然,芬芳弥多。秋兮秋兮,将如兰何!

以秋兰比拟这位潘秀女极为恰当,我方才入仡浯殿前曾稍稍留意,心内不住地感叹这位潘秀女当真以兰为骨,以冰为神,以雪为肤,以玉为体,如冰山雪莲,极为圣洁,不可亵渎。她并非以艳色媚世,徒以幽香怡人,如兰花清幽高洁、凌寒独秀,流光盼转之下尽显华美姿容,清纯之貌。

“哪里,哪里,潘主子客气了。”言毕,内侍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履往远处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一缕轻烟,缓缓升至半空,逐渐褪去身形,消失于缥缈天际,余下一室清香。

我站在末灿面前,眼尖之下瞧见她浑身微微抖动,静静地盯了几眼,直看得她浑身发毛,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飞觑了我一眼,即刻胆怯地重低下去,不安地垂首问道:“主子,奴婢扶您坐下吧。”末灿的脑袋只不敢抬起来。

我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由她搀扶着入了屋,在一把样式普通的朱漆黄花梨木描悬梁映月的小凳上坐下来,身旁一张黄花梨木描嫦娥奔月朱漆描金圆桌,圆润光洁。

黄花梨木描嫦娥奔月朱漆描金圆桌上头摆着一只陶瓷万字纹加彩茶叶罐,四杯远山含翠青瓷茶盏,似一朵朵碧色莲花开在朱漆圆桌上,极为细致精美。陶瓷万字纹加彩茶叶罐旁有一壶紫金釉青瓷琢莲花紫砂水壶正徐徐往上冒出飘然白雾,似云蒸雾绕的瑶池仙品,尽为紫美金态,步步莲花,弥漫着华美高雅的气息,愈加显得青莲如天花,纷然降下,轻盈落地,极为柔盈烁光。

细细瞧来,我的居所只两间,一件寝屋,供我梳妆安眠之用;一间外间,亦我此刻所处之地,用以日常歇息、待客之用。寝屋与外间只一道南海珍珠帘隔开,珠色莹明,流光晶澈,银光纤细。掀开之时,玉华光颜,圆鸣啼脆,尽为珠声玉音。

我方在小凳上坐下,末灿便机灵地自茶叶罐中抓了一小把鲜红深色的细条茶叶,泛着浓郁茶香,尽是醇厚温意之气,泡了一杯茶,待到七分热时方盖上茶盖,上了茶盏,送到我面前,低眉顺眼道:“主子请用。”

待我接过茶盏,末灿便退后几步,垂首侍立一侧。我慢慢掀开远山含翠茶盖,悠悠浮去茶沫,缓缓饮了一口,淡淡合上茶盖,轻轻放下茶盏,静静瞧了她约莫半柱香功夫。

身处华融殿之时,我便察觉有人将我们的品行暗中摸得透彻,精细如喜好亦清楚明了——此番末灿冲泡的正是我素日喜爱的祁门茶。

祁门茶属红茶一类,采制工艺精细,一芽仅采摘二、三片的芽叶作原料,经过萎凋、揉捻、发酵,使芽叶由绿色变为紫铜红,香气透发,方以文火烘焙至干。

红毛茶制成后,仍须精制,且工序复杂,极花工夫,却需毛筛、抖筛、分筛、紧门、撩筛、切断、风选、拣剔、补火、清风、拼和、装箱十二道工序方制成功。

祁门茶外形条索紧结,细小如眉,苗秀显毫,色泽乌润。茶气清香持久,似果香又似兰香,被专称为‘祁门香’。

茶叶汤色与叶底颜色红艳明亮,口感鲜醇酣厚,即便与牛奶、白糖调饮,香气亦不减,反更馥郁,有‘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之佳句。

此刻,祁门茶固然暖入肠胃,我只觉寒意遍体——奥昭城规矩实在森严,对待秀女尚且如此,遑论妃嫔。今日末灿的一言一行便已透露出些微意思,我始觉自己未有万分把握登临后位,摘得凤冠。在心底,我悄无声息地哀叹了一声。

“你如今服侍我,我自不会亏待你。但你若有二心,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我波澜不惊地盯着她,缓缓道出,捏起茶盖,言毕又‘叮咚’一声掉下,声音清脆醒目,显得语气格外生冷,听来极为尖锐。

“奴婢一定誓死效忠主子。”末灿被‘叮咚’声吓得浑身抖了一下——看来她极为胆小。

是日便如此飞逝而过。

过了几日,只觉末灿活泼单纯,一心只安分地伺候我,想来自是可以信赖。

除却末灿,我每日只与仡浯殿的其他四位秀女一道听教引嬷嬷讲解宫廷礼仪,日日练习后宫妃嫔的起、坐、站、立、衣、食、住、行等各种规矩礼节,极为繁复郑重,不胜枚举。

“参见众位主子,奴婢名唤锦若,这几日受令教授诸位礼节规矩。”

第一日,面目和蔼的教引嬷嬷便福身含笑道,眉目间尽是和气柔善,似一朵栀子花,慢慢散发出袭人香气,温暖如春,“五位主子皆重重选拔而来,若是因言行举止不受皇上待见,便不仅是面上过不去,更有被打入冷宫的可能。奴婢纵然管教无方,不过扣几个月的俸禄罢了。因此,这段时日还望众位主子尽心听教。”锦若的面色和蔼慈祥,语中却夹杂着凛人的寒意。

我们五人面色一肃,一齐行礼道:“谨遵锦若姑姑教诲。”

锦若纵然言简意赅,亦透露出当今帝王的喜好:他不喜言行不当的女子。

然则,我有些疑惑:我们五人站成一排,锦若依次漫步看来,视线落于我身上时,微微一愣,有些微的变色,此为何故?我较其他秀女有何异处?若论容颜姿貌,与我同住仡浯殿的其她秀女固然美貌,然在我看来,唯有潘玉鸢容颜姣好如百花嫩蕊,格外潋清。

礼节方面,无需多心,我与其他四位皆一点即通,每日只花两个时辰练习、听教即可。闲暇时,我们四人皆明里暗里央求锦若透露一点皇帝的好恶,亦好来日蒙幸恩宠之时不会冒犯龙颜。

纵然锦若极力掩饰,只字不提,几日下来,我亦摸清了奥昭城中的形式。

当今皇帝皇帝二十有一,去岁八月初一登基之时便立了士贞一族的士贞博伟——当今右丞相之嫡长女——士贞怡丝为后,眼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此后又由太后颁下懿旨,陆续选了几位名门闺秀入宫廷,唐璎、郑裳纹、赵羽芬、吴敦倩、黄月丹、何绯樱、于飞云、冷彤玢、柳恩白九人,分别被册封为贤妃、宁妃、婉妃、玉妃、昭容、淑容、婕妤、宣仪、保仪。

奥昭城内,妃嫔品阶共分八品十六等,但唯有正三品的贵嫔起,方可居一宫正殿,为一宫主位,掌一宫事宜,可自行管教本宫内的妃嫔与宫人,亦被宫人称为‘娘娘’,对下可自称‘本宫’,对上自称‘妃妾’。余下妃嫔自称‘嫔妾’,宫人称呼‘主子’,只可居侧殿。

如此一来,若一宫内已有主位,则居于侧殿又晋升的妃嫔迁居别宫,主掌一宫事宜,居正殿。

皇帝现下只得一儿一女,此时广招秀女着实为绵延后嗣。

然而,锦若话里话外透露出太后自八位大家闺秀入宫后,竟身居净心宫思过堂,并非历代太后居所——未央宫,此为何故?

如此半月后,红檀于慧荣殿内告知我们觐见皇帝的具体日子。

是日清晨,我方一起身梳妆,一把清凌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极为脆耳,“林秀女——”

彼时,我已身着七彩蜀绣深碧色栀子满园银丝轻纱秀女服,似一团烟霞泛着碧色青波,嫩叶修竹之间尽是柔软清新,臂间挽着水绿色柳叶轻纱披帛,如一波春水淙淙流入人的心底,极为惬意舒心。我玉手轻捏镶银珊瑚精雕赤色合欢珠花静静把玩,只觉珊瑚色如流霞,红如火烧,白银小叶精致如纹理亦泛着银光水润,将珊瑚雕成的合欢花衬托得犹如红焰一般,纹路思理,条条是道,似熊熊烈火,彤光朱意,遍体生暖。

末灿正拿着雕嫦娥奔月玄色镶银牛角梳替我梳着乌发——秀女只可梳灵蛇髻,灵动活现如小蛇,轻巧别致。

闻言,末灿停了手,我闻声转头望去,才发觉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内御。

小内御毕恭毕敬地小步跨过门槛,掀开珠帘,走至我面前,行了福身礼,不卑不亢道:“启禀林秀女,红檀姑姑有命,所有秀女即刻前往慧荣殿。”她的声音清脆绵长,极为动听,看似只比末灿大一点,却有末灿远不可及的稳重,我心下不住地赞叹。

“好,我更衣后便去。”我含笑应道。

眼瞧着这位小内御出了房门,梳好灵蛇髻,戴上镶银珊瑚精雕合欢珠花,漫出一点银波红浪,插上掐丝金箔碧叶点翠彩羽牡丹衔枝发钗,并无数钉螺细碎米珠针簪扇形埋没髻间,闪出一道白泽,与银朱彤光交相辉映,极为洁素燃燃,愈加衬得金箔黄耀,点翠彩羽绚丽,牡丹雍容正红,光辉夺目不可直视,方扶了末灿的手,往慧荣殿走去。

慧荣殿乃外宫正殿,位于外宫正中央。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我迈入慧荣殿的大门,已有无数秀女杂乱无章地左一堆右一堆站着,满目皆是七彩六色,飘荡着丝帛锦缎的霞光虹颜,绸绢绫罗的霓色云彩,却又安静如哑,仿佛银针掉落于地亦可清晰闻耳。

渘姐姐已然端方大雅地伫立殿内,身着一袭淡紫色蜀绣紫藤鲛绡轻纱秀女服,紫藤花遍布周身,仿佛娇滴滴地柔和蜿蜒在渘姐姐身上,巧姿丽容皆为紫云蓝绵,显得幽魅若雾,令人望之心生愉悦,意欲亲近,臂间一条月牙白披帛,极为纯单一净,亦愈加显出秀女服缥缈华贵,高洁之态遍布祥云。

我小心翼翼地扫视一眼殿内,走至渘姐姐身旁。渘姐姐向来喜静,此刻正矗立于人数稀疏的角落,安静伫立,只不作声。

“姐姐来得好早。”我含笑道,执起了她的手,却有几分冷汗,想来是惊慌过度所致。

“不过比妹妹你早来了一时半刻罢了。倒是梳妆打扮,花费了我不少心思。”渘姐姐淡淡一笑道,面容娇羞涩涩,似抹上了桃花研制的嫩红胭脂,嫣然粉嫩。

“姐姐何须如此。以咱们姐妹的姿容入选想来绝非难事,岂不闻‘应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一句?”我轻声玩笑道,扬眉之下,自信满满,神采飞扬。

渘姐姐急忙竖指在唇前,微微严肃道:“如今咱们在后宫中,妹妹宁可少言寡语,亦不可叫人捉住把柄才是。妹妹此言若被有心人听见,来日传到皇上耳中,只怕显得妹妹鲁莽自大,许会有损恩宠。”

“姐姐向来小心谨慎。若论端方稳妥,只怕无人及得上姐姐半分。”我含笑受训,不再多言。

“几日不见,妹妹口舌愈加伶俐了,哪怕蜂蜜绵糖亦不及妹妹唇舌甘甜。”渘姐姐晓得我向来俏娇,在家时亦如此,此刻自然含笑接受,举止自然随和。

打趣一般玩笑后,我与渘姐姐一般,不动声色地四处仔细打量其余秀女,目色流转中尽是细瞧精看,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纵然已被选中为秀女,只需经过皇帝的认同便可被册封为正式的后宫妃嫔,有幸者更可被册封为从八品末流更衣之上的选侍、承徽、宝林、丽美良才四人乃至贵人,得一字封号,终究未经正式册封,身份地位不及有资历、品阶的教引姑姑。因此,每位秀女皆安安分分,不敢大声出气,生怕被人挑出刺来撂牌子,沦为宫廷内御。

奥昭城中的内御除却被抄家的罪臣女眷,余下的只撂牌秀女。若以宫女之身临幸受宠,位列正七品品阶,并无宝林,而以‘姬’为位分,得一字封号。楚文帝一朝纵有例外,亦不过惨淡收场。

忽然,叮咚一声,玉石之类的配饰掉到地上,在这寂静无声的大殿内回响着,空荡之下极为脆声清晰,醒耳入脑。

我与渘姐姐对视一眼,实难料到竟有人如此莽撞,微微惊讶之下循声望去,视线尽头站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而纤细的秀女。

她身着碧色苏绣折枝碧色合欢落地宽袖轻纱秀女服,合欢青色遍布周身,似无数花瓣零落在侧,愈加显得姿容纤细如苞芽,窈窕似花枝,面上薄施粉黛,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似一片翠云碧霞,深水绿潭,臂间挽了一条银白色绣彩云轻绡披帛,凸显眼色,若林间一片赤霞朱光泛着红意,赫然其中,极为美态雅姿。

此刻,她面容万分紫涨,双手揪着衣袖搭在腹部,举止生硬,亦端庄文静,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受人耻笑,绯红的面容犹如一朵春日新绽的紫云英绽放于枝头,粉紫之中尽透白净,引来黄鹂金莺争相停驻,鸣叫啾啾。

“泽儿,咱们还是别去趟这淌浑水,如若——”晓得我性情的渘姐姐急忙握住了我的手,小声叮咛道。

然而低眉思忖片刻,我盈然一笑,不顾渘姐姐阻拦,挣脱了手,提着裙摆径直走去,施施然伏下身子,捡起一枚触手极其温润的蝴蝶玉佩,呈到这位秀女的面前,微微一笑道:“姐姐,你的玉佩掉了。”

这名秀女早在我走近她身旁之时便将面容深深埋于胸前,此刻见我捡起玉佩,只惊讶地瞥了我一眼,立刻怯怯地低下了头,伸手接了过去,面如火烧之云,极为红彻,双手轻轻绞着披帛娇涩道:“多,多谢。”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又带着小家碧玉的矜持,我看着她的唇形方略微耳闻。

她默默收下玉佩,并无下文。

我在她面前站了半晌,细细打量着她。不远处的渘姐姐亦放心不过,携裙走来。

她想起什么似的,取出随身的一枚璎珞,红着脸,低着头呈到我的面前,娇羞涩意道:“若姐姐不嫌弃,这枚璎珞便算是我赠予姐姐的谢礼。”她的声音细小如溪涧流水,潺潺涓涓,极为清脆细腻。

“怎会,姐姐此番好意,妹妹怎敢不收。”我一时被她脆耳的声音迷住,回过神来,大大方方地接下璎珞。

与渘姐姐仔细一瞧,尽显羊脂玉光,雕成了水仙花样,白玉润腻,银丝流线,做工极为精巧仔细,非寻常人家可得,可见这位秀女出身不低,家财富裕,必为一方官员抑或财大商贩之女。

这名秀女闻言,诧异地再次抬起头,上下打量着我,眼中尽为好奇与探寻。

我与渘姐姐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如小家碧玉般的矜持弥漫全身,身姿如柳枝细致,肤色白如玉,纵然不及天姿国色,亦有清新脱俗之气韵。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妹妹名唤林泽。”我含笑道,面色极为和善。

“我叫钱敛敏,年十六。”钱敛敏娇羞涩涩。

“哎呀,只比我大一岁。”在我身旁站立的渘姐姐笑吟吟道,语气柔和平稳,“当真是凑巧了。我名唤林渘,与泽妹妹乃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我亦温和笑道:“妹妹年十四,如此说来我要唤你姐姐了。”

微微吃惊之余,钱秀女目光在我与渘姐姐之间徘徊,目色微带艳羡,口中不由得感叹道:“有自己的亲姊妹在宫中真好。”

我说笑道:“即便没有亲姊妹,大家一同服侍皇上,亦为好姊妹。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渘姐姐亦指着我泯然笑道:“我妹妹向来如此,钱姐姐莫见怪。”

······

漫漫言语间,我们三人闲聊得愈加投机,欢声笑语之下我更是看出敛敏脸颊两边各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显出几分娇俏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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