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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剑舞休妻

于皇后面前,我从未提及人偶一事,纵然言论间提及,亦一语带过,极为平和。只怕,皇后她根本不晓得我的心思,只一心以为我不知情,是个空有一副皮囊的美人,能得圣宠不过美貌过人而已。加之我日日早起往椒房殿请安,极为尊崇敬佩之下亦安心服侍,想来已令皇后将我当做她手下的棋子。

而人偶一事,若非猜错,定与觐见妃嫔当日皇后的古怪举止有关。然,到底系何人与我长得相似?觐见妃嫔当日竟惹来皇后如此瞩目?

想来定与那位曲泽有关。此人既受皇帝心心念念,则唯有与此人相关,皇后之流方格外在意。

当日,人偶一事后,初灵所言昌直一人已然被我暗地里吩咐末灿查清了底细,乃皇后身边内侍,纵然为人极为正统,却并不受皇后待见。每日探视沐儿之际,我时常可遇见他至甘泉厅送东西关怀。可见此人值得信赖。

我亲眼瞧见过,身着朱红色内侍服的常村大约中年,但瞧不出年迈,只叫人觉得俊秀得过于阴柔,天庭饱满,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极为忠诚,面上总是一副平心静气的神态。

皇后身边另一内侍——昌直与常村互为好友,且为一路人,样貌自亦是近乎阴柔的俊秀,遇事泰然自若,不骄不躁。

若有机会,我不若请初灵好生询问他有关曲泽一事。他既在中宫身边服侍,自然系宫里办事稳妥的老人,多少知晓有关那位香消玉殒的曲泽之事。

我的话尚未言毕,潘顺容便莹然起身,安然出声道:“嫔妾不才,愿与林妹妹同为皇上、王爷献舞。”言毕,她对我温婉一笑。

我心下惊讶,难不成连剑舞潘玉鸢亦曾勤加修炼,极为精通?

“哦?”皇帝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与赵穆王方才的神情极为相似,颇有兴致地问道:“鸢儿你亦会剑舞?”

“嫔妾自幼生于舞乐世家,绝非演习诗书,对诸国舞蹈亦有所涉猎。”潘顺容柔媚一笑。

“既如此,秦敛——”皇帝转头对秦敛吩咐道,语中满是欢喜,“吩咐庄司乐安排乐器演奏。”

“是。”秦敛说着,便唯唯下去了。

我与潘顺容亦行了一礼,退回了大明殿的暖阁,更换舞衣。

大明殿东暖阁早早被宫人以烧红的碳温热了一遍,似春光明媚,阳春三月。暖阁中一应用具皆备至,专供帝王、妃嫔更衣换装,醒酒歇息之用。

我与潘顺容俱换上白素中衣,外罩一层淡玄色绣合欢花缠枝纷飞红梅映雪织金线苏绣牡丹锦缎薄纱,袖口窄小微短,只供手臂穿过,露出洁白手腕,为的是握住双刀挥舞之时不致被衣袖牵绊,更为了潇洒利落的舞姿干脆爽朗。

衣裙一个转身,似一朵巨大的墨色菊花落地,深沉硕大,柔软依仪。

周身不着一丝玉佩鸣环,中分发髻只以一根凤翅红宝石雕芍药点翠梅花赤金折枝簪尽数安然束于脑后,无一丝乌发落于眼前。

入了殿,我与潘顺容向皇帝行了一礼方相对落地,面前放着一对双刀。我一手弯在鬓角处,做托物状,一手在赤金九环小刀上兰挥花舞,片刻后,赫然抓起,婉然托着小刀,左右袅娜,继而干脆翻样远近。

另一只手亦趁势抓起另一把。待抓起了两把小刀,我方伊然左右抛出双臂,挽着双刀,远近挥抽起身,上下左右痛快飞扬,刀光剑影之中尽是煌金辉色。

我与潘顺容宛若一对双生子,翩然相对中步履一致,舞姿潇洒柔美,却又带着干脆坦然的豪迈之气,倾动如灵兔,巧敏似幽月。步姿婀娜之下尽显脉动律规,遍体辗转柔和,腰肢步态,裙摆飞出一朵硕大的玄色牡丹花,幽深神秘。

双刀飞扬半空,辉金色铺洒风扬如黄昏之色,舞姿挥舞自如,若旋风之气,青云出釉。跳到最后,更是金光云海,无边明色。

每两步便是伏然下身,背脊笔直,从未弯折,落地轻盈,继而起身回转,高飞小刀至半空,手中握的仿佛两道柔光利刃,闪瞎人眼。

整座大明殿皆是寂静无声,手持乐器的乐师已然被我们的舞姿吸引得极为入迷,忘却了身兼之责,唯有双刀的沙沙声做响,灵动有序,干脆齐整。

足下早已换了轻盈的金线湘绣富贵荣华蕊蝶团花纹锦缎薄棉纱布鞋,哪怕再重的步劲,亦是无声无息,恍若静子。

收尾之时,我与潘顺容并列,恳然面对皇帝拜倒,幽深的玄色薄纱随着我的双腿弯折、双膝落地袅袅流落四边,化为一朵深色牡丹,开在雪白的素云中衣裙褶上,极为瑰丽多姿。

“好。”皇帝拍手叫好,喜笑颜开,“泽儿与鸢儿当真文舞双全。”

“皇上——”皇后温然出言,含笑道:“林贵仪与潘顺容如斯才华,皇上可得好好奖赏一番才是。”

“这是自然,秦敛,将朕早年猎来的雪狐皮毛锦缎斗篷取来,赐予林婕妤与潘容华。”皇帝笑意灿烂。

“恭喜二位主子。”秦敛随即醒转过来,机灵地道了喜方退出大明殿。

我与潘容华俱是盈盈拜倒,口中感恩道:“谢皇上隆恩。”

连着此次,潘容华已因舞蹈得了两次晋封,可见她福气不浅。我自己更是因此恩宠而窃喜不已。

“泽儿与鸢儿如此才华,担得起朕的宠爱。”

皇帝回头看皇后,皇后亦随声笑着附和道:“皇上的眼光自然不会错。”

我余光一瞥,赵穆王面色既惊喜又落寞,一脸纠结,只深深盯着我;韩孝王亦是神色沉重,极为特殊。见惯了他邪魅笑意的在座妃嫔,亦是诧异而不敢出言。

然而,何淑容却是忽地一下子吐了出来。

皇后诧异之下起身问道:“何淑容这是怎么了?”

众妃嫔亦是议论纷纷。

“好端端的怎么吐了?可是菜肴出了问题?”

“别是得病了吧。”

······

“秦敛,唤俞板来!”随皇后一同下座的皇帝如此对秦敛吩咐道。

“是。”

不一会儿,秦敛领着中秋那日侍立在大明殿门口的御医来了。

“俞板,你且看看何淑容这是怎么了。”

“是。”俞板行了一礼便搭上了何淑容的脉,继而回禀道:“恭喜皇上,何淑容已有孕一月。”

“什么?”皇帝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复问道:“俞板,你可确定。”

“皇上若不信,大可问问何淑容,是否这一月来身子懒怠,喜食酸辣,时常恶心。”说着,俞板看向何淑容。

何淑容红着脸道:“确实如此。”

“那可当真一桩喜事。淑容也是,怎的身子不适不好好找御医瞧瞧。”皇后对皇帝笑道,继而对身旁的池夏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片刻,一本描金深红色的小册子到了皇后面前,皇后看了几眼便对皇帝笑道:“皇上。淑容入宫多时,一朝有孕,可见是老天垂怜。”

皇帝侧头,不过看了几眼便对何淑容喜不自胜道:“真是天佑我大楚。”

“皇兄,如此说来除却皇嫂,便是何淑容怀有身孕了。当真福泽深厚,上苍保佑。”

“六弟说得极是。”顿了顿,瞧了婉妃与玉妃并黄昭容一眼,皇帝欢喜道:“婉妃与玉妃入宫已久,是该晋封一阶了。昭容当日身怀有孕、诞下皇嗣之时,皆无机会晋封,更不必提册封礼。秦敛,传旨下去,晋昭容、玉妃、婉妃为贵妃、淑妃、德妃,淑容为颜妃。自我朝开国以来,纵然有正一品夫人一人,却从无人位列,故而贵妃为诸妃之首,冠以封号。既如此,昭容便晋为清贵妃,为诸妃之首。清贵妃、德妃与贤妃一样,赐协理后宫之权。”言毕,转向皇后,笑吟吟道:“眼下皇后已然临近产期,自有她们三人替你管理后宫诸事。你好生休养,定要诞下嫡出麟儿,方是我大楚真正之福。”皇帝对皇后喜滋滋道。

“是。”皇后深深拜倒,叫人瞧不见她的面容系何神态。

我无暇顾及皇后系何面容,只觉黄昭容一下晋封至诸妃之首,当真令人吃惊!婉妃晋封四妃之一便罢,如何玉妃亦得此恩宠,且位列婉妃之前?然玉妃若当真得宠,如何不得协理后宫之权?

原先黄昭容并不曾得见如何得皇帝宠爱,且唯一所出不过一位帝姬,眼下却位列贤妃之前,只怕贤妃现下心里头已然恨得牙痒痒。然,当真只是为身怀有孕并生产后无得晋封,为做补偿,是而皇帝立黄昭容为贵妃?

今日之事唯一难解之处只怕唯有清贵妃与淑妃了。玉妃晋封淑妃却不得协理后宫之权,着实诡异得很。

为着清贵妃怀有身孕,不得劳累,皇帝便提早下令散宴。

是夜,纵然清贵妃身怀六甲,皇帝自是歇在了凤仪宫。我吩咐初灵她们不必时刻相随,只留在听月馆照看屋子。自己却是至御花园醒酒漫步,赏雪品月。

明月光辉清冷,皑皑白云半遮面,羞涩若二八少女之娇容,洒下一地的白玉珠铛,脚踩下去似踏步柔软的棉花之上,亦漫生出寒冷的颤抖之意。我呼出的气皆为白雾,消散于冰冷的月光中,分不清月光与雾气孰白孰冷。

“休妻,我已然做到了。”一旁的月影疏落中忽地走出赵穆王来,他面上轻笑,满目失落,语中尽是孤寞,“可你却——”

“王爷——”我固然吃了一惊,亦是盈盈拜倒,容颜得体,面色并无一丝异样,温婉出言道:“林泽不过一介妃嫔,如何担得起王爷如斯厚爱。”

“依你现在的恩宠,皇兄自是不会罢手了。”赵穆王的眉眼中尽是懊悔,惆怅地对上了我的眼,举头望月,哀叹一声,“他总是如此强势。”

“王爷的心意自是弥足珍贵。”我在一旁瞧见他此刻的模样,只觉可笑,口中冷冷讽刺道:“只不知王爷何时何地因何顾对嫔妾一见倾心?”

我径直看向雪白的梅花暗香,微微嗅了一口,深觉赵穆王实在匪夷所思,竟对我这般一个不知品行的女子倾心,特地上折休妻,“想来王爷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嫔妾姿容绝非倾城。”我看向他的目光中尽是玩笑。

“我——”他不敢对上我的眼眸,只一下便低了眼睑,面色微微绯红,极为粉润,悄声道:“中秋之夜初次见你之时,我为你身上的气度所折服,实在令人钦佩。”

他抬起头,深情款款地望着我:“纵然位列采女之位,却是满目自信,眼眸传神,与我母妃极为相像。”

他的眼睛其实极为动人,水汪流,黑浸墨,月华之下流彩盼转,水润灵动,似星辰璀璨,闪烁明星,点滴成烛,化光为情,尽是缠绵温然。

我见他刀削一般的消瘦玉人神态极为真挚,纵然微微动容,心下亦不敢接受如斯感情,深恐日后祸及二人,只得别开了头,冷然道:“王爷之情林泽不敢接受。”

他的肩膀一下子便萎靡下去,似一片秋风中的枯叶,飘摇无依,枯竭深翠,轻妙如絮,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无依无靠,荡漾自水波抚霜,秋风袭来自是柔美凄婉,枯色之颜极为浓重,散发着浓郁的肃杀之气,寒凉滋味。

“王爷若无它事吩咐,嫔妾想先行告退。”我目色清冷,语气冷漠道。

我不忍对着他这副模样,只想提早离去,亦好卸下这副重担。他这幅模样实在叫我于心不忍。

“我——”

不等他哀戚言毕,我匆匆行了一礼便退去。

除夕翌日的祭祀一过,皇帝接连招幸我三日便无过多的宠幸。第四日便是潘容华,继而是张顺成······

纵然清贵妃怀有身孕,皇帝多日陪伴在侧,我得宠的趋势亦并未减少。然在我之后,后宫妃嫔亦雨露均沾,她们便不再抱怨。

“主子,清贵妃娘娘当真好福气。”末灿替我捶着腿道。

“是啊。不过,我闻得颜妃父兄皆为武将。若颜妃此胎为皇子,只怕来日会有涉及东宫之嫌。皇后诞下的若是位皇子,除非颜妃诞下的系一帝姬,不然,士贞氏与何氏定有一番恶斗。”

“为何如此?”末灿不解地出声问道。

我瞥了一眼初灵,示意她来解释,“颜妃父兄手握兵权,一旦颜妃诞下皇子,他们便有足够的理由来扶持这个孩子上位,最终何氏一族将会权倾朝野。”

吁出一口气,我叹道:“我看,颜妃这一胎悬了。”

翌日,我熬了人参燕窝,径直入了勤政殿。眼下,我乃皇帝宠妃,自可随意进出勤政殿。

皇帝一见到我便笑脸盈盈地放下手中:“泽儿此次可又是亲自熬煮?”

“对于皇上的膳食,泽儿自然倍加小心。”我笑着递给他:“皇上尝尝,滋味可还满意?”

“朕自然满意。不仅是膳食,更是泽儿待朕的一片心意。”皇帝笑着用金勺子微微尝了一口,柔意笑逐,“泽儿的手艺愈发好了。”

我正将金糕卷摆在他面前,他忽地一下抓住了我的手,瞧了一眼,焦急问道:“泽儿,此乃何故,你受伤了?”

我微微一愣,抽回瞥了一眼,瞬间明白他所问的是我的烫伤,便急忙用衣袖盖住,轻描淡写地温然笑道:“不过熬煮燕窝之时不当心,笨手笨脚地伤了一块疤而已,不碍事的。”

皇帝一见,急忙抓过我的手,揭开衣袖,解了绷带,对着抹上了药膏的伤痕细细看着,语中含了微微薄怒,“这怎么叫不碍事。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当差的?”

“皇上。”我急忙安抚道:“不过小伤而已,实在不伤大碍。有皇上的宠爱,他们亦不敢薄待,如何不拿上好的药膏给泽儿?皇上且放心,泽儿已然请御医瞧过了,只需几日的功夫自然会好,无需担忧。”我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哪位御医?”皇帝关切地问道,依旧痛心地盯着我的伤。

我笑着回答道:“正是中秋宫宴那日的御医,俞板。”

皇帝微微一怔,微微蹙眉,目色转阴,盯着我的双眸问道:“为何是他?”

“这——”

我心下顿时大慌:以太后的处境来看,皇帝此人城府极深,帝王将相自古来皆疑心重重。今日他虽不过蹙眉,实则心底已然起了不满。我此时若不好生解答,只怕来日必受冷落。

我略一思索,便恍若无知一般,天真笑道:“皇上,去岁中秋之夜,便是您亲口吩咐俞御医前来看顾,可见,这并非嫔妾的愚见,您极为信任俞御医,嫔妾便特特传了他来。若因此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赎罪。”我深深拜倒,面上满是无辜委屈。

“哪里的话。”皇帝赶紧将我扶起,连连陪笑道:“朕不过白问一句。泽儿也太小心了。”

顿了顿,他迟疑说道:“俞板出身不高,泽儿日后若请御医诊脉,大可请太医令。朕可即刻下旨,但凡泽儿所请,任何御医不得推脱。”

说着,走向书案,欲执笔写诏书。

我赶忙拉住他的手,弱弱婉拒:“泽儿盛宠,已然招来后宫诸位姐妹的非议,此时皇上若下旨,不是更要将泽儿推于风口浪尖之上?”

“那泽儿待如何?”皇帝搁下狼毫笔,面色无奈笑道:“朕宠爱之心早已昭示众人,太医院却依旧派俞板来。若不下旨,只怕他们个个皆会敷衍了事。”

“皇上,泽儿不愿一己之身为后宫众人非议,惹来嫉恨之气。皇上若当真不喜泽儿唤俞御医来,不若请有资历才学的低阶御医替泽儿把脉,亦可堵了后宫众人的口。”

我此言已然微微道出自己心下已明了皇帝不喜我与俞板来往之意,只看他能不能入这个套。

“朕倒并非不喜泽儿与俞板来往。然则俞板乃罪臣之后,身份所致,能位列御医于他已是天大的恩赐。泽儿日后定会身居高位,水涨船自高,他若因泽儿之故平步青云,只怕其他御医会有所非议,惹来朝中大臣的谏言。”皇帝叹了一声,眼中满是深情款款。

我心下已有些微的动容,眼中含了泪意:“皇上待泽儿的情义泽儿永志不忘。”言毕,伏在他的怀里,极为感动地哀哀抽泣。

皇帝径直将我搂在怀中,心疼万分地替我抹去眼泪,说道:“泽儿若当真不想请其他的御医,尽管吩咐俞板。他若当真做得好,朕自会提升他的官职,亦好叫下面的人清楚,朕关心官员的才学而非看重家世。”

他终让了一步,日后我与俞板来往,可名正言顺了。

“朕即刻便下旨,你的身子若有任何不适——”

他的话尚未言毕,我便泪眼汪汪道:“皇上若刻意下旨,只怕后宫姐妹又该议论非非了。此事还是皇上与泽儿二人清楚即可。”

“也罢。泽儿思虑周到。”皇帝笑着凑近了头,笑嘻嘻地暧昧问道:“不知泽儿对朕的心意是否亦四面周到?”

我面上一红,委婉脱了身,劝道:“皇上,这是在勤政殿,您还得批阅奏折呢。”

“也罢,泽儿脸皮向来薄。”说着,收了神色,坐在七彩蜀绣云锦明缂丝九龙腾空吉祥如意江牙海水纹明黄坐蓐上,端正拿起龙案上的奏折,细细翻阅起来。我则立在一旁,静静研墨,红袖添香,彩带墨迹,明黄龙腾,深红彩翟,尽是和睦之色,和谐之气。

“老六当真心意决绝。”说着,皇帝将手中的奏折扔在了桌上,对我直笑道:“这几日他日日上折要休妻,可当真心意决绝。”

我微微一怔,纵然心下诧异汹涌,面上只甜甜笑道:“皇上若是不肯,驳了便是,如何看着嫔妾。”

“朕想与你商议,泽儿倒未言先拒了。”皇帝轻笑着,停了停,继而正经道:“赵穆王妃杜氏是朕当年依太后之意赐的婚,婚期只比朕晚了一日,现下不过两年的功夫,他便上折要休妻。只怕宗人府那边亦得了消息,闹得人声鼎沸。早先亦未听他说过什么怨言,怎的忽然转了性子?”

皇帝漆黑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瞧着黄绫奏折细细思索着。

我却是心有不安地磨蹭道:“既是皇上赐的婚,皇上不若将赵穆王请来,兄弟之间好好谈一谈,该化解的误会自然要化解。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和睦,强颜欢笑,床头异梦,只怕赵穆王心底亦不好受。”

闻言,皇帝玩笑道:“朕亦有此意,可见泽儿与朕心意相通。”皇帝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他继续翻阅起其他奏折来。

我心下却在嘀咕:赵穆王当真对我一见钟情,为我的气度所折服?若说与人结为夫妻,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过见了我一面,如何断定我定为他月老红线之人?我当日一言已然告知我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入宫为妃不过为求富贵,他怎会听不出?韩孝王晚宴之后将我半路拦住之时说的话已然确证赵穆王对我这种女子抱有非分之想。赵穆王他,当真匪夷所思。我愈加摸不着头脑。

我脑中闪过赵穆王白皙俊美的面容。不知为何,赵穆王与韩孝王纵然神韵相像,我心底却浮现出温文与邪魅二词。而皇帝,却是丰神朗朗,与他们两兄弟不过仅三分像。

这般想着,我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开始打探起皇帝的面容来——专心致志的样貌白皙而俊挺,下巴长出了微微的胡渣。

我曾亲身感受过,被如斯胡渣蹭到胸口,只觉软柔丝痒,格外撩情。

绍元二年的春光自赵穆王的休妻奏折上划过,惹来无数宫人的非议。宫廷内外无时无处不在谈论赵穆王对皇帝的劝解置之不理,更有无数事关赵穆王妃的绯闻。不外乎是为妇好妒,尖酸刻薄。

原本赵穆王妃尚且怒气冲冲地当着皇室宗亲的面明言辩解,待到赵穆王府中的下人将往昔‘离奇暴毙’的婢女死因一一报上,又有仵作的证词,哪怕太后再次出了思过堂替她撑腰,亦不敌皇帝的一道圣旨,最终被软禁宗人府。

宗人府乃专门关押皇室宗亲之地,兼之保管皇室子嗣的玉牒记名。但凡有妃嫔、王妃诞下婴孩,皆需上报宗人府,玉牒记名,方有正统的皇室身份。

冬雪一融,御花园春暖花开,万象更新。杨柳翠帷,碧水撩波,湖上清涟微荡,荡得人心思悠悠,飞入无边天际。花香袭人,满眼的粉红、嫩绿、娇黄、玫紫、玉碧,直如彩虹一般,鲜妍多姿,娇小的嫩芽儿破了土,润润微微,软绵的柳枝儿出了叶,娇娇滴滴,沾着露珠的鲜花娇艳欲滴,焕然新开,露珠上的晶莹直如二八少女的莹润肌肤,摸上去定然柔嫩娇腻,心生欢舞之气。

栀子花芬芳,似一团浓雾,虚无缥缈地昭示众人清芬的身影,却是浓郁袭人,似一块洁白的雪丝柔锦,极为珍贵,纯净得毫无瑕疵。

我却在心中细细思量那道抹不去的阴霾:依我生辰那日看来,太后仿佛并不受皇帝待见。那日我瞧得清清楚楚,她是被皇帝赶出了飞羽殿,但眉目间然则寻常,并无恼怒,可见寻日里皇帝便是这般对待她。然则,皇帝如此不待见她,究竟是何原因?养母、姨母,不论何重身份,皆够皇帝厚待尊敬,怎的如此受冷遇。思过堂更是显而易见的表示。我与她素无交集,如何有此福分第一眼便得她如此称赞?南海珍珠项链更是来得蹊跷。她所谓的来日不可限量又是何意?那日,她既可出思过堂,又为何做臣服状,任凭皇帝推赶会思过堂?我愈发觉得这宫廷波谲云诡,极为混杂神秘。

早先,夜间无人时分,我曾偷偷由小桥子领着去了一趟未央宫。

紧挨着长门冷宫、位于长门冷宫正南侧的未央宫乃历代太后所居,与皇帝的紫宸宫分立南北,夹着东宫,正殿乃长乐殿,取‘长乐未央’之意。

未央宫侧殿如钩弋堂,乌木房梁应着漆瓦的漆黑夜色,令人自然而然地沉下心来,生出无尽魑魅魍魉,极为惧色。

曲台馆却是集描金、镂金、镶金、嵌金等工艺于一身似的,金玉堆砌,金芒辉耀,想来日光下想来亦千里可见,闪着皇家至尊富贵之光华。

长乐正殿却是琉璃玉雕瓦,十二曲汉白玉栏杆在外,时刻往外弥漫着檀香的窗棂上间隔错开镂刻着五福捧寿、松鹤长春的吉祥纹图案。

剩余侧殿亦相同。

是夜,伴着‘嘎吱’的沉闷声响推开长乐殿沉重的大门,太后正座是雕着朱雀暗凤的纯金线天女散花苏绣紫檀木禅椅,上有猩红绣南海观音靠背,然却是堆满了灰尘,可见长久无人落座。两边是一溜儿的青金色青鸾捧寿凤椅,亦陈旧如此。正殿中央是大和初年宫廷新出的青鹤瓷九转顶炉,仰起的鹤嘴向上,此刻亦叫人深觉似正在吐出袅袅白烟,可见青鹤瓷精妙非凡,难能可贵。

整座宫殿极为宁静祥和,似一块游云淌出的沉水香,静心安神,令人忘却世间的所有烦忧。

未央宫固然尊贵华美,却是无人所居,房顶窗棂上已然积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显出几分苍凉。

眼下我根基未深,为了避免成为来日的太后,任人鱼肉,必需牢牢地找个人做靠山方是正经。

太后的用意日后再想亦不为迟。

绍元二年三月初三,我陪同皇后一同在御花园赏牡丹。

是日,皇后身着明黄色捻金密织百福石榴绡纱八凤袍,映照着无数光辉明煌,只觉耀眼夺目,仿若金凤振翅高飞,翱翔九天,不可直视。

臂间挽着一条烟霞色绞碎珠金线绣牡丹披帛,拖曳在地上,如两道金霞明辉,格外得夺目。

玲珑圆润的耳朵小巧地垂下嵌夜明米珠和合二仙羊脂玉坠子,于漫步时轻然晃动,映射出耀眼的流霞金光,又似两滴冬日里澄澈的水珠,尚未褪去雪色,依旧含着纯白之意。

万千青丝只绾成了最常见的抛家髻,正中央埋着一把赤金嵌蓝田玉刻葫芦梳篦,玉色莹润,上面的葫芦亦透着清波碧色,横插一只赤金并蒂牡丹的修翅玉凤步摇,黄澄光华,灼灼其翅,装束已然轻简,却依旧华贵端丽。

诸多宫人身着古板呆旧的青色宫装,适宜地紧随其后,面上皆毕恭毕敬之色。

此地名为“白鹤羽园”,因遍地开满如脂似雪的白牡丹而得名。牡丹舒绽,仿佛珠笑玉香,如斯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鼻尖,淡雅而多怡。

纯净的颜色自然如浣纱西子的翩然素妆,春光无限下亦熏得人凝然舒心,担得起“素华映月只闻香,雅称花中为首冠”的名号。

每一片娇软花瓣约有半只手掌大,一片片层层叠叠圈起来,如同重重柔嫩白纱帐,挡住了视线,只觉满目皆是纯净的洁白,不忍去触碰,唯恐沾上指尖的点点尘埃,分外揪心。

金黄色的花蕊格外地鲜嫩,如同染上了天边金黄的一抹夕阳,一分力亦不敢施,仿佛会瞬间“嘶啦”地破裂开来,丝丝细线飘在手上,分外惋惜。日光之下,娇嫩的金黄色又透彻到了极致,赤金打造的细丝金线亦不过如此。

“娘娘,这里的白牡丹当真美,美极了,真真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形容了。”我面上的笑意如春光无限,连带着身上一袭粉色水仙暗纹襕边凤尾裙亦温柔婉顺至极。

“这里摆放的白牡丹是宫里花匠精心培植的,自然好。但再好亦不如林婕妤的容颜。”皇后满面祥和。

“娘娘打趣嫔妾了。”我面色绯红一片。

整片园子犹如铺上了一层洁白如雪的云纱锦缎,却又多了淡幽的袭人芬芳,是一根以白玉牡丹花瓣为底,缀以金米珠,熏上国色天香的玉簪。

恰巧又值夏季上旬,湛蓝色的天际飘的是云淡风轻,一望无边,鹂声雀影,兼之日光丰美,恰似冬日里满屋的火盆,才一入内,便被腾腾热气遍身包住,顺着肌肤深入经脉,暖透肺腑,只觉得浑身松懈,四肢灵活有力。

头戴三梁朝冠,腰系挂有盘雕绶的银钑花带,身着白鹇补子绣纹青袍的老朽御医顶着满头白发,垂着枯枝一般的手,时刻紧随皇后。

温日暖风吹拂下,皇后眉似新月,如凝脂的肌肤细腻白皙,在日光下泛着波光,颜色像极了初夏荷花苞那淡白之上的淡红,透着动人的粉润柔嫩。向来含着清疏肃穆之色的秋波妙目,此刻亦宁和安娴,如冬日泛着红光的蜜蜡烛被纤柔纱罩盖了下来,只留下一室温然。

皇后身量向来纤细,此刻腹大如球,一望便知产期将至。

脚下是白色的碎石子,如同一块高大的汉白玉被砸碎了之后余下的零散小块,均匀分落成一车宽的小径,宛然一旁柔嫩的牡丹,却又多了坚硬的淡色。

闲路漫步,正红苏绣牡丹锦鞋沙沙地踩在雪白遍地的石子路上,如同一块绷紧的洁白绣布,上头多了两滴被针刺出的鲜红血珠,愈发显得绣布白素。

带了三根镂赤金嵌碧玉滴珠护甲的纤嫩细指轻抚着捻金绡纱下凸起的腹部,只觉珠璀玉璨,犹如纱黄色的锦缎上摆了三根细细的秋日翠竹,竹上露珠如盈盈碧玉,华贵美意之下是母爱的粉珠柔光。

皇后嘴角和煦的浅笑比这日头更舒适,直叫人柔到心窝,悦然沉醉其中。

待走到一弯清泉前,清水泠泠,抚霜微荡,一阵阵丝丝的凉意湿气扑面而来,令人焕然清醒。

一旁的曲径通幽处,却是一座嶙峋假山,变幻多端,兼之深洞奇多,犹如魑魅魍魉伸来枯枝黑臂,而挂在上头的紫藤却是吐艳窈窕,一串串硕大的花序垂挂枝头,留住了一丝烂漫春意,抬头望去,仿若天边停驻了蓝紫色的云朵,继而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但这雨滴又未尽数落下,打在了白石假山上,碎成小珠。

灰褐色的枝蔓拇指粗细,如九龙缭绕般四处蔓延,更如怀抱稚子的娘亲一般,紧紧得几乎将假山全部包围,只突兀空出一条羊肠小道。

顺着嵌了碎石子的鹅卵白石阶梯踱步而上,直达一座亭前。

写有“云悦亭”三字的匾额亦绕上了枝蔓,垂下数串淡蓝色的花序,几乎将匾额遮住了十分之六七。

掀开串彩蝶紫色锦珠帘入内,亭中朱漆高柱,围了一圈的镂刻万和同春图案的杨妃榻,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蔷薇紫织金云锦与粟玉芯苏绣夹纱软枕,镂刻福寿双全图案的窗外爬满了枝蔓,映着檐下悬垂的紫色藤萝,十分的雅致尊贵。

此亭乃皇帝特意命人修建而成,以便身怀六甲的皇后赏景玩乐。

“娘娘,走了这么久,您不觉得腿酸,小皇子亦该累了,不如咱们回宫歇歇吧。让池夏好好地给您捶捶腿。这会子只怕小厨房的鲈鱼羹、砂仁甘草鲫鱼皆烹煮好了。”伺候着皇后安然卧于杨妃榻上,汐春一脸关切道,轻轻地揉着皇后的玉足,。

我亦坐在铺了坐垫的石凳上,关切劝道:“此言极是,临近产期了,娘娘可一定要留心。”

“天天吃鱼,真真腻味了。”脱下锦鞋歪在半榻上的皇后才舒了口气,闻言,又微微蹙眉,露出了腻烦的神色。

沿秋取来云锦薄被,盖在皇后身上,“可御医说了,多吃鱼对小太子——”

皇后轻悠悠地撇了沿秋一眼,沿秋转向我,见我亦是淡淡浅笑,便不慌不忙地笑吟吟改口道:“对小皇子有好处,将来定会聪颖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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