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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暖玉凝香

“不知主子要做怎样的舞衣?”

我取出先前末灿取来的小巧舞谱,在她面前摊开,“先前你自御书房借来的古籍已然尽数记载了缝制方法,你让司衣照着缝即可。”

“是。”末灿接了舞谱便退下了。

过了半日,末灿喜笑颜开地回来了,“回禀主子,内务府水司制让奴婢回禀,司衣房的掌衣洛颜懂得缝制之法。届时她定会缝好送来,请主子放心。”

“除了洛掌制,还有何人会缝制之法?”我疑惑问道,堂堂司衣竟交与一介掌衣缝制。

“回主子的话,只洛掌制一人。”末灿微微尴尬,低眉回道,可见末灿亦认为偌大司衣房竟只正四品掌制一人习得缝纫之法,当真人才凋零。

“你下去吧。”我摆了摆手,示意末灿留我一人在屋内独处。

能在内务府下辖尚功局担任司级一职,能耐定然不低。精通绣工的她一看到那本古籍,自能越过舞谱看到来日的似锦前程。不论我能不能一举夺下帝王的心,古籍上的缝制方法已够她大放异彩。缝制出的这件舞衣会令我光彩夺目不可方物,遑论对她的感激之情。她只要确保自己或手下能够缝好这件舞衣,便可升官高登。如若她不能缝制,便有欺上瞒下之重罪,惩罚不轻。因此,她既说定会缝好,我只需静候佳音即可。

因此,我在万事无忧中与敛敏、密安闲话,安然歇了几日。渘姐姐自侍寝翌日后,便身染风寒,需得静养方是正理,于是我与敛敏亦不好多加打扰,只得隔三差五方前去探视,以免耽误了姐姐痊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邵元元年八月初十的清晨,日光丰美温柔,我身着一件淡绿色七彩绣金丝桂缀红玛瑙珠白玉髓齐腰襦裙,浅叶朱薇,白玉流光,臂间挽着一条深碧色柳枝嫩芽披帛,以金镶玉嵌翡翠珍珠跳脱固定住,绿意鲜活,柳枝碧翠。

挽了十字髻,鬓角垂下两束月牙儿一般的光润黑发,头上的两支鲜红宝石雕玫瑰掐丝嵌碧玉叶金簪分立额角,似两朵玫瑰开在夜空的璀璨星辰中,格外华美高贵,正中央是雕秋海棠红玉赤金银丝臂钏,金光闪烁之中是一朵艳红的秋海棠,妩媚动人。

置身御花园中,我的面前满是芬芳的凤仙花,艳红、瑰紫、鹅黄、荷粉,只觉一望无边,仿若置身花海,柔嫩鲜活之意弥漫周身,尽是千姿百态,极为翩跹袅娜,似一位舞女身着一件七彩舞衣,上绣七彩花卉纹路,极为鲜艳明媚,长袖善舞间尽是流光霞彩,纷飞彩蝶如云,花瓣零落似天雨,降落周身弥漫出一股清芬香气,尽是缭绕美意,纷飞如雨,辗转如柳,曼妙的身姿尽是华美的气韵,素白为底的衣衫于风中飞扬,飘逸飒爽,犹如御风飞行,可与西汉的赵飞燕相媲美,掌中舞姿飘摇轻盈似白鹤振翅,尽是华美姿态,令人心旷神怡,步态妖娆,极尽妩媚之姿。

我静静沐浴在日光暖意中,身旁有敛敏、密安陪伴。我们四人闲闲漫步,莲步姗姗,落在花丛间,分不清人比花美,抑或花比人娇。

原本约了渘姐姐今早一同前来赏花,谁料想却是姐姐的贴身内御——端人皎露前来禀告,说姐姐身染风寒依旧未愈。我担忧之下细细查问了几句,又闻一位名唤俞板的御医医术高明,想来不日便可痊愈,这才放下了心。

昨夜敛敏侍寝,今早便成了从七品承徽。现下只我与潘玉鸢、密安尚未侍寝。

“姐姐,你昨日被皇上宠幸,感觉如何?”我闲闲梳理落在胸前的一缕青丝,莲叶亭亭图案的抹胸内是嫩绿色的薄纱,轻软地贴在我的身上,深碧色披帛于风中微微飞扬,似一片几近丰润的深色荷叶,直欲飞入远方天际。

“哎呀。”敛敏身着一件绣鹤望兰碧色合欢翠叶七彩乳白齐胸襦裙宫装,极尽橙绿色的暖意温情,舒柔惬意,闻言,立马红了脸,伸直帕子半遮住,仿佛要滴出血来,较衣裙上的芙蓉亦通红许多。

我们三人中,她最先侍寝,我自知她向来皮薄,但此刻亦找不出其它的婉转言词来询问。

“这——”敛敏低头嗫嚅着,声如蚊噫,手捏着浅碧色的薄纱袖口,一片片的花瓣头衔尾,似一朵朵绿荷并排开在袖口。

我亦故作天真道:“皇上是一个温柔的人么?”甫一出口,只觉耳根子亦彤彤地烧着了。

敛敏羞红了脸,丝帕遮住了面容半晌方羞涩地点头。

一旁的密安身着深蓝色杜鹃七彩锦缎罩薄纱宫装,面上亦绯红一片,似尽数融入锦缎之中,显得极为烧燃炽焰。

眼神一晃,一片青色从不远处飘入眼帘,我定了定,尚未来得及看清系何人,末灿已在我身旁出声道,语中微有困惑:“主子,那身影仿佛洛掌制。”

“洛掌制系何人?”密安在一旁困惑出声问道。

“是尚功局的女官,我请她帮我缝制几件衣服。”

我原本欲向她们坦言,然则几日下来令我深觉密安嘴上没个把门,敛敏心思与我不相伯仲,实难窥测究竟,渘姐姐若听闻此事,亦会担忧些许,于养病不利。兼之我生来多疑,只好瞒着。待到中秋宫宴那日,她们自会知晓。

不过片刻,远处的洛掌制踱步上了一座精致的亭子。

朱漆圆柱,尖顶六角盖,黑瓦覆顶,廊上挂着银红色的薄纱,却系霞影纱,随风飞扬,缥缈如雾,虚幻如云。隔着薄纱可瞧见里头坐着一位身形纤细婀娜的女子,貌似为一宫妃。

“她是何人?”我困惑地望着朦胧的袅娜身姿,冲身后的末灿问道。

“不晓得。奴婢这便去打听打听。”言毕,末灿行了一礼,匆忙跟了上去,在半路截住了洛掌制。

须臾,末灿神色慌张地回来了,“回禀主子,是张顺成约了洛掌制见面。”

“张顺成?她找洛掌制何事?”我皱起了眉头,直觉此事不简单。

“据说张顺成——”我先前吩咐末灿时刻监视张顺成,此刻,她吞吞吐吐地觑着我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是去了一趟司衣房才——”

当着敛敏与密安的面,末灿此言已然明白地暗中告知我:洛掌制匆匆赶到暖玉台乃张顺成之命。张顺成定见到了我请洛掌制缝制的那件舞衣,因而有此番举动——那件舞衣可能完成不了了。

“妹妹,你可无碍?”

我想得出神,冷不丁听到敛敏轻声唤我,急忙回了神,对敛敏略带担忧的面容勉强笑道:“姐姐,咱们好歹一同入宫,怎么也得走个过场,你说呢?”

我眼神往暖玉台一飘,密安已然别扭地转过身,嘴里嘀咕着,“我可不去。张顺成心高气傲,上回御花园一事已然得罪了她。此次再去,定会被刁难。”

“既如此——”敛敏思忖片刻,拉起了我的手,对密安安慰道:“你且回吸朗阁,我与林妹妹前去问候一声,届时再去看你。今日之事若被人捉住把柄,日后可愈难堪了。”

“好,既如此,妹妹先告辞了。”密安行了一礼,轻然转身,快步离去,似一团深夜蜜蜡烛上的火焰,黑暗中飘荡离去,洒下一路的光辉暗影,极为醒目。

敛敏神色无奈地对着密安的背影摇了摇头。

我含笑拉了敛敏的手,踩着四方块的石板路,往暖玉台走去。刚上了一半大理石梯,前方传出张曦萦悦耳的声音,似春鹂锦然,妙目横生,连眼前的洁白大理石亦多了柔温之意,妩媚之态。

“听闻洛掌制近日在缝制西戎古籍上的白纻舞衣?”

“回顺成主子的话,着实如此。”洛掌制的语气在我听来有微微的不安,“不知顺成主子今日传唤奴婢有何吩咐?”

“无事,不过想请洛掌制好好欣赏这红莲湖中的美景罢了。”张顺成的语中带着莫名的轻松。

此时,我与敛敏已翩翩掀开纱帐,一步迈入,轻声笑道:“既如此,不若咱们四人一同赏乐。”

银红色的纱帐上以金线绣满了硕果累累的石榴,极为饱满圆润,五彩丝线绣成的百子图个个灵动活现,看得出绣娘手艺精湛非寻常人可比。

张顺成身着一袭通紫七彩绣蔷薇锦缎宫纱齐腰襦裙,极为高渺深蓝,臂间一条烟霞紫绣金丝鸾鸟破晓祥云纹披帛,金丝鸾鸟涅槃之下极尽华贵,闻言,身子一僵,转过头来,微微蹙眉不悦道:“你们怎么来了?”

盈盈施了一礼,我坦然笑道:“妹妹在不远处赏景,瞥见洛掌制的身影入了暖玉台,便好奇端坐暖玉台的佳人系何人,故而来此。”

张顺成面上勉强笑道:“既如此,蓝薇,给钱承徽、林丽人倒茶。咱们四人一同赏景。”

我与敛敏静静品茗,四目相对,只觉四周的氛围中弥漫着一丝丝暗中涌动的薄薄怒火。

“此时正值夏末,莲花尽谢,但莲叶枯萎之下翠色慵懒,亦属难得的美景。林丽人与钱承徽意下如何?”张顺成颇为赞赏地透过银红色绣五彩百子葫芦绣石榴纱帐,瞧着远方湖上的枯萎荷叶。

“的确如此。然则妹妹好奇,张顺成此时传召洛掌制出于何故?”我径直故作天真地问了出来,心下却惴惴想着:如若我所想不差,只怕我的计谋施行不了了。

张顺成微微一笑,似凌波百合,嫣然柔云,“美景如斯,如何视若无睹?”

言毕,起了身,遥遥指着远处一点,对洛掌制温婉笑道:“你看这莲叶枯在湖面上,雨打下来,清声水雾,颇有情致,称得上一道美景,你说呢?”张顺成说着,踱步至檐柱旁,指着远处嫣然笑道:“那一张莲叶极为凄美哀怨,洛掌制,你看枯萎之下可愈发显出糜烂末色了?”

此刻,她的体韵尽弥漫着疏生清华之姿,令我深觉眼前之人绝非那位会因白玉项链丢失而大闹奥昭城的仪贵人,极为别扭。

敛敏亦满目不安地望着我。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敛敏安心静坐,决不可多事。

洛掌制恭敬地凑了上去,眯起眼睛:“顺成主子,您说的——”

“在此处最能看得一清二楚。”说着,张顺成轻轻一让,洛掌制附了过去。

“可如我所言,显得格外糜烂?”

张顺成话音刚落的瞬间,方一眯起眼睛的洛掌制身体便朝前倾,撞上檐柱,右手压在坐凳楣子上。

“啊!”只闻得洛掌制凄惨地大叫一声,眼中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骨头折断的声音仿佛透过肌肤传了出来,或许手腕部位的骨头已然被护栏折错了位。

我在一旁瞧着亦感同身受,仿佛四周的氛围中弥漫着骨折的滋味。

“洛掌制你没事吧?”我虽吓着了,此刻已然强自镇静下来,关切地走至洛掌制身边,小心地扶她起来。

洛掌制面色发白,额上尽为冷汗,一脸的痛楚,左手紧紧握着右手肘,只不敢触碰古怪弯曲的手腕。

我侧首一望,张顺成呆了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一脸惊吓,只不敢上前,身上的衣衫仿佛被倾盆大雨浇灭的火焰,冒出白烟,再无温光。

敛敏上前来,一脸的担忧,缓缓轻轻地将洛掌制的手肘抬起来看了看,神色担忧地看向我,“妹妹,得赶紧传御医。”

“对对对,蓝薇,快传御医。”此时,回过神的张顺成慌忙叠道,冲蓝薇吩咐,面露万分的担忧之色。

“是。”吓呆了的蓝薇慌慌忙忙行了一礼,踉跄离去。

待到御医匆匆赶来之时,我与敛敏已一左一右扶着洛掌制安然在石桌旁坐下,柔软的翠叶缠枝七彩丝线绣芍药羽纱坐垫仿佛涌出一滴滴的鲜血。

受伤的手腕连我瞧着亦心寒胆颤,洛掌制却已面带感激地对我说:“谢丽人主子。”言毕,她看向张顺成的含泪眼中带着丝丝的深意,令站立一侧的张顺成局促不安。

我将一切瞧在眼里,只觉来了一个绝妙的机会。

“主子,御医来了。”蓝薇不过片刻便找来了御医。

“参见张顺成。”蓝薇身后的御医年迈,白须飘飘,满脸皱纹,身形消瘦如枯枝。

“别多舌了,快看看洛掌制的伤势吧。”张顺成愧疚不安地催促道。

“是。”御医利索地放下药箱,将搁在石桌上的手腕小心地端起来,仔细瞧了瞧。

洛掌制‘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回抽了抽手臂,想来是御医不当心,触碰到了伤口。

“回禀张顺成,洛掌制不过骨骼错位而已,上了药歇息一二月便无大碍。”御医不过看了几眼,轻然放下,对张顺成行礼说道。

“刘御医医术高明,有劳刘御医了。”洛掌制看来与这位年迈的刘御医极为相熟,说话之时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感激与赞赏。

“那刘御医你赶紧给洛掌制上药。”张顺成舒了一口气,松懈地坐在另一边的石凳上。

刘御医揉了揉洛掌制的手腕,接骨头之时可清楚地听到骨骼碰撞发出的声音,极为瘆人,令人遍体起了寒颤,鸡皮疙瘩尽数冒了出来,头顶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波浪。

洛掌制自己亦冷汗淋漓,满脸痛楚,只咬着下唇,硬生生忍了下来,目色坚定,令我极为动容。

待骨头接好后,刘御医方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一瓶塞着红布的青花瓷瓶,瓶身有手掌大小,拔出布条,往洛掌制手腕上小心翼翼地抹了一层药膏,撒了一层药粉,小心包上了绷带,末了又周到地提醒,面色和蔼:“洛掌制,手伤在痊愈前,决不可沾水。”

“知道了,有劳刘御医了。”洛掌制面色苍白,药粉撒上之后更多了泪光点点,分外令人疼惜,现下狠命忍耐方勉强笑道,令人极为心疼。

我亦晓得因刺绣手艺精湛而升任掌衣之位,自然极看重双手。若不能刺绣,于一位掌衣而言,便失了步步攀升的根源。

上好绷带,留下药瓶,刘御医便起身行礼告退,“黄昭容的汤药只怕现下快好了,微臣先行告退。”言毕,刘御医退离暖玉台。

“洛掌制,你现下感觉如何?”张顺成心疼地问道,扶着洛掌制欲言又止:“我送你回去吧。”

蓝薇走至一边,主仆二人一左一右小心扶着洛掌制。

“贵人主子金枝玉叶,如何使得——”洛掌制苍白着脸,虚弱拒绝道。

“你现下受了伤,我本该如此。”张顺成满脸心疼。

“既如此,我与钱姐姐便相伴而随,与张顺成一同送洛掌制回去吧。”

说着,我拉上敛敏,跟在后头,蓝薇掀开银红色五彩刻丝百子葫芦绣石榴纱帐,一行人顺着大理石台阶蜿蜒而下,出了暖玉台,自御花园的凤仙花丛前划过,脚踩着洁白的四方块石板路,往尚功局走去。途中,我暗中瞄了张顺成一眼,她面上尽是显而易见的愧疚,可见功力不深。

我心下暗笑:洛掌制定也看到了,便看她的所为了。我与洛掌制并不相熟,但依常理来说,身为掌衣却被人刻意伤了最重要的一双手,心里定会有怨恨,哪怕对方是皇帝现下最喜爱的宠妃。尤其这位宠妃系为了另一位妃嫔而对她这个无辜的人下手,令她缝制不了能够令她平步青云的舞衣。我只需在一旁稍稍煽风点火,张顺成自会受到报复。

我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心下欢快起来。

御花园中,远处的玉簪花洁白如云,堆雪砌霜,淡紫如纱,飘逸晨霞,被绿叶晕晕然吐出来,更显得媚丽不可言喻。紫薇在一旁粉色地悬挂着,随风飘荡,轻盈柔软。洁白的茉莉如冬日的火炉,飘散出沁人心脾的香气,令人舒心开悦,如临云端。脚下的石板路光滑而结实,踩在上面稳如磐石,似一叶泛舟,浮于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稳妥当当。

然则洛掌制面上的苍白较之玉簪花有甚之而无不及,亦更令人心痛。凌乱的丝发落于鬓角,愈加衬得她凄苦无依。而她然则低头盯着绷带,洁白如雪,往外散发出药膏、药粉的重苦之气。

“林妹妹,前方走来的可于婕妤?”敛敏困惑的声音猛然自耳边响起。

我一正头,果然,前方走来了于婕妤,身着莲青色五彩折枝朝颜花金丝绣团福纹宫装,极为清瘦淡凉,头梳倾髻,戴一支镶粉色南海珍珠嵌白玉米珠流苏步摇,显得白光金浮,雪润晶透。

然则,她仿佛阴沉着脸,面色晦暗,极为阴森诡异,令人感觉凉风习习自脑后吹来,遍体颤抖之下尽是无穷不安。莲青色亦如深碧色一般,极为压抑,教人喘不过气来。纵然是五彩丝线刺绣而成的桂花,亦凸显出金线的生硬冰凉之色。珍珠步摇亦失去了光泽,显出几许黯淡。白玉的流苏极为陈旧,隐隐透露出往昔的光辉之色。

此为何故?近几日宫里并未发生大事,恐怕是与某位妃嫔闹了别扭。初次觐见妃嫔之时我便觉于婕妤相貌太过刻薄,面上的尖酸极为明显,但她既可位列从三品婕妤,自能适当地揣测圣意。若是被皇帝责备,定不会堂而皇之地表现面上。想来,她定是受了某位妃嫔的气。

待到走近了,敛敏退立一旁,福身行礼道:“参见于婕妤。”

与蓝薇一同扶着洛掌制的张顺成不过微微欠身,显得略微随意不敬;我亦微微行礼,并不曾将于婕妤放在心上。

早先,我曾请姐姐代为出面,翻阅彤史,遥遥可见于婕妤并非盛宠,自然不值得我与她交好。何况于椒房殿觐见妃嫔那一日看来,她当真刻薄得紧,着实令我厌恶。

于婕妤位居从三品,位分仅在一宫主位正三品贵嫔之下,而张曦萦不过从五品宫嫔,身居顺成之位,她们二位皆非安心受气之人,只怕一场‘误会’即将便此发生。

我的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冷笑,心下却又一惊:何时起我的心肠已然变得如此冷薄了。

“难道当日选秀前林丽人并未学过宫廷礼仪?如何这般随便,还是欺我位低,不如贤妃位高,身份尊贵?”于婕妤冷视着我,目光似喊了一块千年寒冰,令我心下一颤。

“不敢。”我微微艰难屈膝,温婉行礼道,语气微微虚弱,“嫔妾实则身子不适,是而显得礼节不周,还望婕妤见谅。”

方一启唇欲言论,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又闭上了红唇,于婕妤只轻轻‘哼’了一声,转向张顺成,语气不屑而森冷,极为尖锐刻薄,“那么张顺成呢?可是不久前接连三日被皇上宠幸过了头?见到我怎不恭敬行礼?”于婕妤傲然立于张顺成面前,一脸霜冰,目色尽是寒冷之意。

“回禀婕妤主子,嫔妾正扶着洛掌制,并非有意冒犯,还望娘娘赎罪。”张顺成无所畏惧地直视于婕妤,一脸的倨傲冷落,明白这瞧不起这位早早失宠了的妃嫔。

于婕妤怒目之下立刻微微张了嘴,然即刻又闭上,为目色中的熊熊烈火极为炽烈冲天。

张顺成向来自视甚高,而以于婕妤刻薄的脾性,又有如斯身份,亦定然不屑亲自提点张顺成,我愈发觉得会有一场好戏上演。

于婕妤瞧了一眼身边的侍女,冷漠道:“绵贞。”

这位名唤绵贞的内御连忙道,她的面色极为苍白,似是身虚体弱所致,“宫里规矩,任何低阶妃嫔见到上阶妃嫔,皆需恭敬行礼,违者可交由中宫或掖庭处罚。”

掖庭乃专门惩罚犯错妃嫔、宫人之所在,手段极为繁多,竹签、一丈红,严苛者更有如人彘、虿盆、炮烙之刑,手段极为阴狠毒辣,令人闻风丧胆,遍体生寒。

张顺成如此方看清事态严重,连忙深深下蹲行礼,语中依旧含了些微的不甘,“冰清宫妲霁阁顺成张氏参见于婕妤,嫔妾方才一心惦记洛掌制的手伤,一时礼数不周,还望于婕妤息怒。”

“惦记手伤?张顺成可是瞎了眼?”于婕妤冷冷一笑,嘴角尽是寒冰之色,弥漫出冬季的凛冽之气。

然,此言一出,我与敛敏面上皆微微变色——于婕妤此言当真刻薄至极。

“回禀于婕妤——”张顺成倏地直起身来,压下怒气,心高气傲道:“嫔妾方才实是无意之举,如若娘娘要责备,大可请掌事霍姑姑出面,自有霍姑姑替娘娘教训。娘娘何必如此出口伤人?”张顺成的语中含了微微的薄怒。

于婕妤瞬间皱起了眉头,似暴风雨前的阴暗乌云,带来一片黯淡。寒凉的微风中,肃杀之气蔓延,冷霜结为白冰弥漫于人的心底。此刻,连于婕妤身旁的绵贞亦被吓得噤声无言。

“还请婕妤主子宽恕。”蓝薇跪在一旁磕头,替自家主子求饶。

“婕妤主子——”敛敏看不下去,不忍地出言道:“张顺成是因扶着洛掌制之故才一时薄待婕妤主子,并非存心冒犯,还请娘娘宽恕。”言毕,深深行了一礼。

我亦悄无声息地跟着行礼。

“无论如何皆是奴婢的错,还请娘娘息怒。”洛掌制亦单手撑地,忍着痛艰难行礼。

“张顺成——”于婕妤瞥了一眼敛敏与洛掌制,并不理睬,然则对着张顺成冷笑着:“可觉得自己是今届秀女中位份最高的贵人,又被皇上头一个接连招幸了三日,升至从五品顺成之位,身份尊贵至极,故而如此目中无人?”于婕妤语中尽是冷冷阴森,寒气逼人,令人不由得发颤哆嗦。生硬的语气显出生硬的目色,只叫人觉得她如同一块石头一般,冥顽不灵,无人可劝告得手。

“不敢。嫔妾从未有过如斯想法。”张顺成亦被吓到,连忙收了面色,跪了下来,颔首解释道,面上冒出了一滴滴冷汗,遍体害怕得颤抖不已,似一片枯萎于深秋凉风中的柳叶,无依无靠,任凭摆动。

“那你的意思是,我说错了,冤枉了你?”不住冷笑的于婕妤,目光中满是冷酷无情的阴森之气,语气闪出如利剑一般锐利的凛冽光芒。

我与敛敏皆浑身发冷,微微颤抖。我从未想过这场戏会开得这般早。

“这,嫔妾并非如斯之意——”张顺成哪里见过如斯阵仗,慌张地连说话亦结巴了,满面惊恐无措:“嫔妾,嫔妾——”

“既无此意,那你就给我在这御花园跪满三个时辰,权当是个教训。若有下次,我可不会这般轻饶。绵贞,你在这里替我看着,要是这位正当受宠的张顺成未跪满三个时辰就起身,便给我狠狠掌她的嘴。洛掌制既然受伤了,你们二人便好好送她回去歇着吧。”于婕妤咬着牙特别强调‘受宠’二字,将张顺成吓得瘫痪在地。

于婕妤森冷阴沉地留下这句话,头亦不回地甩袖而去。荡漾的微风袭来,我只觉大如倾盆,冷入肌骨,令人不由得寒颤。

初灵与蓝薇赶紧将张顺成搀扶起来,苍白着脸,挺直腰板,强撑着傲然跪立于花丛中,似一朵娇艳的玫瑰花,带着一身的尖刺。

三个时辰······张顺成这双腿可算是遭殃了。

“这——”敛敏瞧着于婕妤的背影,看了看跪在石砖上的张顺成,瞥了一眼一旁的洛掌制,不知该不该走,求助似地看向我,轻声说道:“妹妹,这——”

“张顺成,洛掌制伤势严重,嫔妾先送她回去了。”我面含难色地对张顺成说道。

张顺成闻言,背对着我与敛敏,瞪着于婕妤的身影,语中满是不甘与不满,“那便有劳二位妹妹替我送洛掌制回去了。”

“那——”敛敏还欲劝慰,被我用眼色拦住,只得福身行礼道:“那妹妹先告辞了。”

敛敏与我一同扶着洛掌制朝前走去,一路遥遥,穿过狭长的千步廊,直到一面朱漆大门矗立眼前,方至内务府的尚功局。

尚功局极为阔达,正门乃雕八宝奇珍朱漆描合欢木门,闪耀八宝金光,富丽堂皇。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我与敛敏扶着洛掌制径直往里走。

洛掌制的寝屋位于尚功局里头。

尚功局最里头为正三品尚服所居,往外依次为正四品的司级、正五品的典级、正六品的掌级女官所居的屋子,女史居另一侧,当中夹着工艺坊,目光盼盼流转,尽是流金烫银、镶珠嵌玉的绫罗宝气。

我们尚未入洛掌制的房门,司衣房的一个小内御瞧见了,急忙走来行礼,惊慌地冲洛掌制问道:“洛掌制,您怎么了?”

我和颜悦色道:“她伤了手,我与钱承徽来送她回屋。”

“钱承徽、林丽人——”洛掌制眼中含着润润波光向我与敛敏行礼致谢,语中满是感激,“到此即可,奴婢不敢再劳动二位主子大驾。”

敛敏本欲送她回房,我见洛掌制不欲我们二人继续扶送,便拦下了敛敏,含笑说道:“既如此,我与钱承徽便便此离去了,你好好歇息吧。”言毕,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林丽人请放心。待奴婢伤好了,定然感激涕零,好好报答二位的恩情。”说着,洛掌制由小内御搀扶着,毕恭毕敬地对我与敛敏弯腰行礼。

我与敛敏相伴出了尚功局,于朱漆描金祥云雀替廊上迈了千步方至御花园。

御花园中,满目皆是木芙蓉的花姿叶色,香溢气漫。些微落下的木芙蓉花瓣柔软纷飞,轻盈地曼妙,如舞女纤细柔长的袖子,似七彩祥云飘荡在半空中,极为婀娜绚丽,却是柔软细腻,珍珠一般粉润的色泽散发出极为温柔的气息,却是清晨覆盖在鲜红玫瑰花瓣上的绵贞,晶莹却透着寒凉,然而亦有冷艳之姿。

龙胆花自乳白逐渐加浓,进而淡蓝色泛滥开来,逐渐趋向于深蓝色,然又多了几丝赤焰之色,趋向蓝紫色,极为神秘妖娆,说不出的妩媚,尽是妺喜之色,褒姒之颜,将牡丹的倾国倾城尽数据为己有,将海棠的艳丽尽数压下,仿佛艳压群芳,牡丹亦无可奈何,只得垂首作罢,不敢擅加争辩兰芳,亦有兰花的清芬香气带来沁人的馥郁,并非浓重,却叫人难以忘怀,丝丝然却是刻骨铭心。

“妹妹,咱们任张顺成跪在御花园,只怕——”待我们渐行渐远,四下并无一人,敛敏方担忧地道出如斯一句,亦未敢言毕。

面前长着一株翠叶朱华的夹竹桃,大簇大簇的彤云,纷飞如朱雨,我决心要与敛敏掏心刮肺地交好,结下一生的情谊,嘴角衔了丝丝笑意,将自己的所闻所见告知与她,郑重道:“姐姐,暖玉台之时,妹妹亲眼所见,正是张顺成使绊子令洛掌制伤了手腕。”

“什么?”敛敏大吃一惊,瞪大了圆溜溜的乌丸眼睛,微微张了粉唇。

“妹妹所见非虚。若非如此,然则姐姐亦有察觉,洛掌制伤了手腕后,张顺成面上皆为愧疚之色。”

“这,她为何要如此?”敛敏百思不得其解,目色略带困惑地看向我。

“姐姐可还记得早先妹妹所言,请洛掌制缝制衣裳之举?”

“你的意思是,她为了不让洛掌制缝制你的那件衣裳,才——”敛敏试探着吐出这几句,语中满是不可思议,目色亦是不解其意。

“不错。”我毅然点头,肯定道。

“可,她为何要如此?实在匪夷所思。”敛敏的目光落在丝丝片片的花叶上,目光困顿如夹竹桃一般艳红,灼灼失神。

不远处亦有几朵紫薇花翩然绽放,极华美妖娆,于清风吹拂中漫天飞舞,飘然落地,似一条极为美艳的披帛显出缥缈高华之姿。

“洛掌制正替妹妹缝制一件舞衣,缝制方法极为独特,尚功局唯洛掌制一人可制。”

“舞衣?”敛敏猛地转头,对我诧异道:“你是要在中秋宫宴上献舞?”

我心下猛地一沉,敛敏此刻的模样令我深觉不妙,然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情形已成,不可逆转,我面上只得淡淡含笑道:“确实如此。”

敛敏眼中带上了一丝的落寞,面上却强颜欢笑道:“那姐姐便预祝妹妹早日得眷圣恩。”

我心中暗暗惊奇:敛敏她心里打的是何算盘?若一开始的惊讶是害怕我会较她先得宠,此刻的落寞与强颜又作何解?她既对我邀宠的方式深感惊奇,自会心怀妒忌或微微醋意。此刻却又担心我会多虑而强颜欢笑,难不成当真看重姐妹之情?

“然则——”便在我往深处想去之时,敛敏的声音自耳畔幽幽响起:“不知妹妹可有需要我与孔妹妹相助的地方?”

我目光一对,只见敛敏的双眸幽黑如墨,正直直地看着我,我不自然地淡笑婉拒道:“不劳烦二位姐姐了。妹妹已然做好了万全准备,只差洛掌制的舞衣。”

停滞半刻,敛敏‘唉’的一声,转身摘了一朵夹竹桃,捏在指间飘然转着,盯着艳红的花瓣低声言语,“在御花园跪三个时辰······张顺成的双腿可想而知定伤得不轻。她如此心高气傲,只怕八月十五的宫宴无法一举夺魁了。”

“那亦只能怪她自己,心气高,性子躁,又没个忍耐,除了一副好皮囊,毫无一分心思。”

我哀叹一声,伸手往前,抚着夹竹桃的柔软花瓣,只觉似一块极为柔软的锦纱,为张顺成来日的下场轻软拭泪。

静默片刻,我对敛敏笑道:“钱姐姐,咱们去瞧瞧孔姐姐吧。”

说着,我挽了敛敏往凝香宫走去。

“也好。”敛敏面上带有一丝落寞,我心有不忍,却又实在疑惑,只得压下,待来日得了空再好好思量。

前往凝香宫此举,仅仅为探密安,并非拜访钱宝林。我与钱宝林固然有些交情,终究不及我与渘姐姐、敛敏、密安的姐妹之情。近几日的来往令我深感密安与敛敏的真挚友情实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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