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山庄后院是一片山林景色,此时碧空如洗,秋高气爽,景色尚好。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岸边那株红枫,火红炙热的倒影在水中随着波光起伏,不时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
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一瞬不瞬盯着落到水面上的那片枫叶,眼中写满了落寞。
一个身着白色锦服的年轻男子迈过内院与外院间的那道圆形院门,看清妇人所在位置,急匆匆地向妇人走来。
“母亲,您怎么在这里,良叔他们都在大厅等您商议。”
范玉影并不转身,只缓缓闭上双眼,叹息着说:“还有什么好商议的?我们已经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季玄苍听了这话,眉头皱紧,一步跨到范玉影面前,不可置信地问:“母亲这话是何意?是打算向他投降?任他鱼肉?这怎么成!”
睁开疲惫的双眼,范玉影看着眼前焦急又心有不甘的儿子,轻轻摇摇头:“苍儿,你便是这么无用,到了现在你还未能看清局势。你当他在鉴宝大会上公开身份是正式向我们挑战么?你错了,他已经在宣布胜利了。你可知道,这几年来,他的墨迹不但将霁月山庄所有商号盯上并暗中使了手段。凭着他手中的印信,山庄早有四成在他手中。剩下这六成在这一年中绩效一直不好,近几个月更是连连亏损。所谓的宣战,只不过是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
季玄苍惊讶地看着母亲,仍旧带着一丝倔强和侥幸辩道:“我们,我们可以找府尹大人,或者找别的商号一起联合对抗他啊!那个玉九郎的玉氏商号势力就很强势,我们不如找他谈谈。再说我霁月山庄好歹也是百年山庄,那么多合作的人,那么多人脉,我们……”
“苍儿啊!你可知道,玉九郎便是苏绾的姐夫,他能帮咱们?手握军权的统领大人那里,因为他那一笔数目可观的捐赠,对他墨迹商号大加赞许,还张榜表彰甚至上奏朝廷为他请功。你觉得统领大人这会儿会来帮咱们?”看着儿子渐渐变色的脸,范玉影再次摇了摇头,“再说到府尹大人那,你难道还不知道倾城楼行首兰沁是府尹大人的红颜知己,更是萧陌精心安置了几年的棋子?”
听到最后一句,季玄苍的脸瞬时煞白。
他历来对山庄事物都不上心,反正一切都有母亲,他在意的正是那个女人啊!他曾经还幻想能冲破世俗牢笼将她明媒正娶回来,创一段人间佳话,没想到……
第一次在倾城楼见到兰沁开始,他就被她那如深谷幽兰的气质和精致美丽的容颜吸引,她不但容姿绮丽,那犹如仙女下凡般的优美舞姿更是让人心驰神往,还有……还有她举手投足间,微微一动便散发出来的淡淡兰香。她的一切都让他心醉……她与他单独相会,她为他倾情一舞,她为他亲手调香,她说愿意洗尽铅华,一生长随……
原来这些都是刻意为之,原来这就叫虚情假意!
知道她是别人的棋子时,他愤怒,他伤心,他怨恨,他却没有怪她。他甚至天真地想,她应该是被迫的,她对他应该是有情的。若是她对他真的有情,他即便是被人设计了又如何?
可那天他见到她坐在那人的车中笑语晏晏,不胜娇羞,怎么看都不像是被迫的。路过他时,她嗤笑一声娇媚地对那人说:“郎主您看,您那傻弟弟又来纠缠,奴家可不愿意再耗神与他虚与委蛇了。您赶紧替奴家将他打发了吧!”
虚与委蛇?原来她对他一直都是敷衍应酬,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好一个虚与委蛇啊!他恨恨地咬紧牙关,紧攥双手,看着他们的车驾远离。
一阵秋风掠过,湖面水纹荡漾得厉害,泛起阵阵寒意。明明是艳阳高照,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范玉影看着发怔的季玄苍白皙脸上露出愤恨的神色,难过地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儿子从小被保护得太好,根本禁不起这风浪的打击。他还太年轻了,他的性子也太刚硬受不得委屈,却又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他不可能斗得过那个在仇恨不甘和阴暗角落里长大的季玄青。事到如今,大动肝火痛骂他的无能无知也是于事无补。对手太过强大,对手的战斗意识太过强烈。季玄青是筹谋已久,不顾一切的想要毁灭霁月山庄的百年基业啊!
这一切却不是偶然!
季玄青有太多的恨。也难怪他会恨,这霁月山庄就没有给他留下过恨之外的回忆,可这霁月山庄又给她留下了什么?财富?地位?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啊,她想要的只不过是那个人的真心,可是她至始至终却没能得到他一点儿心。她为他忤逆父亲,她助他重振家业,她替他生下儿子,可是他的心依旧没在她身上,他心心念念的是一个在他落魄时扔下他的女人。
那女人的容貌无疑是美的,但是她的命也是苦的,因为她爱上的人是季霄云。季霄云是一个固执到狭隘的人,少年时遭受的重创让他的心理扭曲,他一心只想复仇,他只想让所有对不起他的人都匍匐在他脚下。
怪只怪造化弄人,季玄青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多少有她的“功劳”。他们母子来到山庄时,她刚刚生下季玄苍,正在坐月子。因为嫉妒,她暗许季霄云的小妾羞辱萧雪晴,她自己也无数次折辱她们母子,她当时真的只是嫉妒,嫉妒萧雪晴即便是背叛了季霄云却始终在季霄云的心尖上。
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是萧雪晴。
两心相印,即便是痛苦,也值得。
“苍儿,你走吧,带着李氏到应天府找你的二舅父。这场灾难就让母亲一个人来顶,况且他要对付的也只是母亲和你几个姨娘。他要为他母亲讨回当年的公道。”
范玉影说着,伸手将颓萎无助的季玄苍额前乱发拨开,慈爱地看着他,努力牵起一丝笑意,故作轻松地说:“为娘以前对不起他的母亲,也该是还他的时候了。”抬头环视了一下这湖边景色,她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薄雾。
“这霁月山庄是一个牢笼,禁锢了我一生,禁锢了你几个姨娘,也禁锢了他的灵魂。他是不会留下霁月山庄的任何事物的,他会毁掉这一切。可是……这里却是我一生的希望。除了你,这里是你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是我的青春,我的爱怜,是你外公和舅舅的寄托。无论如何我都会留下。”
湖中水波反射着晃眼的白光,映照到范玉影那张精致的脸,让她眼中的心酸和悲痛无处遁形,让她脸上的沧桑纤毫毕现。
季玄苍这才发现,母亲已经老了。岁月在她脸色刻下了伤痕,父亲在她心上烙下了伤痕。
看着母亲如同交代后事般的语气,他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母亲,别骗我了,什么时候有个二舅父在应天府了?您不是说您是外公的独女么?”
独女?范玉影真的好想笑,她怎么会是独女?她之所以成为独女还不是因为季霄云。她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是父亲的嫡女,她有两个弟弟都是庶出。因为宠她父亲让季霄云入赘范家,却也因为这个入赘使得季霄云怀恨在心,羽翼丰满之后他毫不留情地将范家商号全部吞并,将她的两个弟弟驱逐出了江陵府。入赘范家是霁月山庄的忌讳,谁都不会提及。
论心狠谁都比不上季霄云,也就是为何她们根本无法与季玄青抗衡,季玄青就是另外一个季霄云,他们父子的性格何其相似。
范玉影再次凝视着儿子季玄苍那张俊朗忧郁的脸,心中苦涩难当:他还这么年轻,他舅舅被逐出江陵时,他才两岁,萧雪晴不堪屈辱死去时他还不到四岁,他怎么记得那些恩怨?都怪自己将他保护得太好了,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没有遭遇过挫折他真是太不堪一击了。
事到如今她也不后悔,她不愿意让季玄苍走季霄云的老路,她宁愿季玄苍平凡平安的度过一生。季玄青总有一日会与他父亲一样尝到后悔的滋味。当他报复完所有人后,他将慢慢被后悔啃噬,和他的父亲一样,死也死的不安心。
范玉影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放到季玄苍手中,并让他握住那扳指:“苍儿,听母亲的话,拿着这个和李氏去应天府,找一个叫樊祥的人,他就是你二舅,这扳指是信物。我知道李氏性子骄横了些,但是她对你是一心一意的。母亲为你准备了些钱物,到了应天府做点小买卖也够你们生存的。走吧,今日就走。”
“母亲,儿子怎么能扔下你独自离开?儿子要与山庄共存亡!”
“孽障!母亲的话都不听了么?若你早些时候肯听母亲的劝阻用些心在生意上又怎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你会什么?你拿什么去与他争?你只懂迷恋青楼小姐,买醉风月!你只会在人家布下的陷阱里醉生梦死,乐不思蜀!你知道么?那兰沁早只是他府上的一名女史,因生得貌美他便将她送去学艺进入青楼。安排这些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啊!他的心思有多深,你可知道?你呢?你十五岁在做什么?你只会吃喝玩乐,遛鸟逗虫!”
范玉影揉揉眉心,这个时候她原来不想骂他的,她多想与他好好的说上一些体己的话,好好嘱咐一下他,关心一下他,可是他实在是欠骂,况且现在不骂骂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苍儿,听母亲的安排,离开吧。母亲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季玄苍没有再犟嘴,只是双眼通红,恨恨地紧咬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