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十多个月的后的一天,噩耗传来:宋得福被砸死在矿井里了!
财顺大叔接到这一消息,先是一惊,后就骂开了:背时儿子呀,你这个短命鬼!你早不死迟不死咋就死在这个时候!你死哪里不好偏偏死在煤矿里!你这不是害人吗?!人家汪局长好心好意找的工作,到了你这个短命鬼头上就变成一桩坏事!
吃惊的还有矿山苏老板,当然也有市能源局的汪局长。
矿山董事长苏有发这几天正在参加县里组织的考察组在浙江省考察。总经理白敬才给他打来电话,说矿山出了事故,死了两个人,伤了七个,四个重伤,三个轻伤。
苏有发要白敬才汇报处理事故的想法。
白敬才汇报了。苏有发说,也只能这样了。搞好死者的善后工作,安监局那边的事要协调好,尽量少罚一点款。
白敬才说,有一桩事有些麻烦,还想请苏董指示。
苏有发说,还有什么麻烦事?快说快说,莫吞吞吐吐的。
白敬才说,这死掉的矿工中有一个是市能源局汪局长介绍来的。
苏有发说,真是麻烦了!当初你为什么不安排个辅助性的岗位?随便给点事儿做做就成了!现在出事了,真是伤脑筋呐!
白敬才说,我也想过,可这个宋得福除了苦力什么也不会做。
苏有发说,我说你呀,就是不会动脑筋!你看看我安排的县长家的侄姑娘,我把她安在财务科,其实也就卖卖食堂的饭菜票,工资比食堂的师傅还高。这些人,只要他们不出事,不给我添麻烦就行了。现在事情也出了,你处理好善后的事,汪局长那里的事我去摆平好了。
汪局长接到苏有发的电话,先是一惊,接着又明白了这事得处理好,不然会出更大的麻烦事。
汪局长说,要把宋得福的善后工作搞好。宋得福家就只有他一个成人劳动力,他爹老了,他娘长年病卧床上,他奶年高眼瞎,对这样一个家庭,我们要有一点同情心。与其今天到这里捐款,明天到那里捐物,不如在这家人上发点善心。
苏有发说,那是那是,我们一定处理好。不过,安监局那边请您通融一下,能从轻处罚就从轻处罚。不然的话,我好不容易才搞到一碗饭吃,又得到处去讨饭去了。
白敬才的处理方案是这样的:两名死者一人给两万补偿费,火化费和丧葬补助费给两万。背地里再补助一万。其他伤者送到医院治疗,治好为止,医药费由矿上负责,误工费及伙食补助费按天数计发。
财顺大叔只好请张老打和发贵去煤矿处理得福的后事。临走的时候,张老打说,快要过年了,我这就打电话让杀猪队的伙伴来你家,把那两头猪杀了,一头用来过年,一头用来办事。你要保重身体,其他的事情等我们回来再商量。
张老打和发贵被当作死者亲属安排在矿区招待所里。宋得福的遗体已经被送到县医院去了,在太平间里冰着。白敬才来了,跟张老打和发贵说了方案。张老打听后,有些不满意地说,一个活生生的人呐,怎就这点钱给打发了?
白敬才说,我们这儿处理这种事是有规矩的,也只能给这么多了。他们这几个人是违反安全操作规程的。如果是在国有企业,他们连这点钱也拿不到的。不信你们可以到那边去问问那个煤矿。
发贵说,不管怎么说,这点钱确实少了点。
白敬才说,考虑到宋得福家情况特殊,我们多给一万,其他那家我们也只给五万。
张老打说,这个钱是咋个计算出来的?
白敬才说,这个国家有文件的,是按因公伤亡标准算的。当然了,你们也可以找这些文件来看看。另外呢,如果觉得低,还可以到法院起诉。
张老打说,这么说来,你们给的钱是高的了!
白敬才说,可以算高了。当然我们不希望家属们到处乱告,尤其是煤炭管理局和安监局那里,不去更好。
发贵说,白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敬才说,我说了,钱已经给得高了。你们再去告,那些单位无非又来一次检查,罚我们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了事。但这样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呀。再说,你们如果去法院告,律师要收费,法院要收费,加上你们的误工费,细细算算,最后拿到的也许连四万都不到。还有,你们要想想,宋得福这事,是市局汪局长打了招呼的。不然,我们苏老板是不想给这么多的。他的意见是,矿山死了人,让他们去法院告吧,他们省心放心,我们省事省钱。这样吧,如果你们同意,就在协议书上签字,然后到财务科领钱,我们派人协助你们去火化遗体。如果你们还要考虑,也不急。遗体的存放费我们负责。
白敬才陪他们到食堂吃过饭,走了。
张老打和发贵回到招待所,两人觉得不好决定,毕竟两人都不是宋得福的亲属,虽说也是派出来的代表,但钱的事情不好定呢。
发贵在一旁抽烟,说,老打,说说明天咋办吧!
张老打说,我们不作出决定,就不知以后要做什么。这样吧,我打电话给宋四叔宋大炮,要他把电话拿着到财顺大叔家,我有事要跟财顺大叔说。
发贵说,也好也好,现在村里也只有他有手机了。恰好这段时间他回来了,不然我们真没办法和财顺大叔通气了。
张老打拨通了宋大炮的电话,说,四叔,大炮,你在村里吗?
宋大炮说,在在在,有什么好事?老打!
张老打说,是这样子,财顺大叔家儿子在煤矿出事,不在了。我和发贵出来料理后事,你拿着手机到财顺大叔家一趟,我有话要跟他讲。
宋大炮说,哎哟,你看你看,出这种事情,你叫我带上手机去他家,他家又出这种事情,我出电话费不说,还真不好意思空着手出呢。
张老打说,你们是本家,出这种事去他那儿坐坐也应该嘛。
十多分钟后,宋大炮拨了电话过来,财顺大叔说话了。
“老打,见着得福没有?”
“没有,遗体在县医院摆着。我们在矿上,我们想问问你,矿上想这样处理,你同不同意?”
张老打把矿上的意思详细地说了。财顺大叔说,就这样好了,你们办了就是。不过你要记住了,送得福去火化时,一定要扯上一块白布,折个孝帕给他戴上,这个背时儿子,他对不起我也就算了,他对得起人家汪局长吗?人家汪局长从年纪上讲也算得上是他的长辈,给他戴上孝帕,让他来世再报恩尽孝吧!发贵和你咋处理都行,早点回来啊!
财顺大叔说完,坐在那儿摇头叹气。
宋大炮说,老大哥呀,事情出了也就出了,也别气坏了身子,这个家还得你撑着。
财顺大叔说,人呀,就是着命管着的。你看你家宋得贵,多有出息,考上北京的大学,又在北京工作,你真有福气呀!
宋大炮说,各人肚子疼只有各人认得。你看我这几年为了供娃儿读大学,出去打工,挑砖头,扛麻包,什么重活没干过?气都快要挣脱了,现在他工作了,我可以回来清闲一段时间了。儿子也说,年纪大了,不要在城里苦了,还是回村种地去吧,能做多少算多少。前不久听人说,北京那个地方,房子是好几万一平方呢,随便买一套都几百万呢。问娃儿单位不分房子吗?娃儿说,单位分房子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要自己想办法。娃儿也就四五千的工资,也不知哪一天才有房子。
财顺大叔说,他在北京工作,这房子是有办法解决的。
宋大炮说,我想也是。要不省上那些领导调到北京去也没房子住了。
宋大炮听到了财顺婆娘嘤嘤的哭声。又高声劝道,老大嫂,事情也出了,莫要伤心过度。这种事哪个也不想出,可是出了也没办法,你就养好身体。家头的事情,财顺大哥顶得住的。
过了五天,张老打和发贵带着宋得福的骨灰盒回来,还带了一万块钱交给财顺大叔。张老打说,煤老板本来答应一次给六万块钱了结此事,汪局长听说后说不行,先给一万,其余的不能给成钱,要煤老板找一个建筑队进来,包工包料给你家盖一栋两层楼的洋房,面积两百平方就行。煤老板答应,春节过后就找人来盖房子。
张老打停了一会,又说,我想汪局长的考虑是周全的,我们先把得福的丧事办了。至于盖房子,随后选一下地基就行。
煤老板赔的那一万块钱,对于财顺大叔家是个大数字。张老打约了发贵和宋大炮,把宋得福安葬了,乡亲们在财顺家吃吃喝喝,算是陪伴也算是压场子。
村民们现在也明白了。像财顺大叔家这种情况,你就是叫汪局长这种又负责又能想办法的人再扶上一轮,也是难以脱贫致富的。事情明摆在那里,一家三口人,一个老一个病,只有他财顺大叔一个人做活计,他就是一分钟不歇地去做活计也难富起来的。
春节过后,煤老板请的建筑队果然进村。他们用小马车把水泥、钢筋、门窗和红砖,蚂蚁搬家样地运到了财顺大叔家老屋前。一个半月后,人家就把新房移交给他家了。
富不富,看房屋。财顺大叔家就这样搬进了新家,成了狗背村第一家住上洋房的人。村民们真有些想不通,这最穷的人家咋就变成富人了?他们谁也体会不到财顺大叔那种复杂的心情。当然了,村民们在村里的公众场合也不提财顺大叔的事,更不提洋房的事。
汪局长再也没有来过狗背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李主任、张老打和发贵还是有些想念他。
财顺大叔一直惦记着汪局长。他想,汪局长一个领导干部,与他家无亲无故,这样地想着他家的事,真是难的。每每抬头看到新房,想起儿子,想见一见汪局长的心情就非常迫切。他就这个事情问过李主任。李主任苦笑着说,你就莫去看人家了!有一句话叫作“不怕被贼偷,就怕贼惦记”,你倒是好心,只是怕给人家增加麻烦!你晓得感谢人家是好事,可人家也一定有为难之处呀,我还是劝你莫去看了!
他又问过张老打。张老打说,按理来说去看看是合道理的,人嘛,要会感谢人家才是。不过,这事还真有点不好拿主意,我的意思也是莫去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财顺大叔反倒觉得应该去看一看,不去看,他睡不着觉。他心里不踏实,他住在新房子里也不安心。
鸡蛋已经积攒了七十多个,野生菌也准备了一大包,公鸡准备了两只,毛色光亮,怪透人的。火腿也准备了一个,也就三十多公斤的样子。他能拿的也就是这些了。
婆娘说,叫上张老打作伴去。外边的事情你不懂,让他跟你去,也有个照应。
他和张老打上路了。他们来到了沙河乡乡街子上等车,遇见了周春秋。周春秋说,我说亲家,你这是要去哪里走亲戚?
张老打把事情说了。周春秋脸上有些疑惑地说,我劝你们莫去了,汪局长可能没有当了。
财顺大叔说,他没有当我们更得去看才合呢。
周春秋说,我听说他被纪委“双规”了,你们去,可能找不着他,白跑一趟。
张老打说,难道是汪局长犯错误了?
周春秋说,这年头的事情呀,真还不好说呢。昨天我们还在乡政府视频会议室听县长作重要讲话,他精神抖擞呢。可听说,会一散,他就被扯劳市纪委的人带走了。
财顺大叔说,这些国家干部出事,跟我们这些大头百姓关系不大。我们去看一下汪局长,也是表表心意,心里踏实些。
周春秋说,我也只是听说,就当说说玩吧。
财顺大叔说,不管咋个说,汪局长过去不辞辛苦、不远万里来我家,现在我们哪怕隔着万里远,就是爬也要爬着去看看人家。
天黑的时候,他俩到了扯劳市,找到能源局,人家已经下班。
一个穿黑色保安服的人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背有些驼,胡子拉渣。冷生生地问:
“你们找哪位?现在已经下班了,明早再来吧!”
“我们找汪局长,他家在哪儿?”财顺大叔小心地答。
“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待我打电话与他联系一下。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狗背村来,是汪局长的扶贫联系户。”张老打答道。
保安回到值班室,拨通了电话,说扶贫联系户来了人,要来看你。电话那头,汪局长说,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讲。
财顺大叔拿过话筒,听汪局长说,财顺大叔呀,是不是得福的事还没有处理好呀,大老远的,打个电话来不就成了嘛!
财顺大叔说,汪局长呀,得福的事托你的福,办得很好了,我心里牵挂得紧,想来看看你。
汪局长说,那你在那儿等着,我一会儿来接你。
不一会,汪局长坐着小车来了。他让他俩上了车,一起来到一个饭馆里吃饭。
汪局长已经吃过晚饭。他给他俩斟了酒,搛了菜。他陪他们喝了两小杯。
汪局长似有感概,说,你们来得真及时呀,再过两天我就要去另一个单位上班去了。
财顺大叔说,汪局长,是个什么单位呀?
汪局长说,市工信委,我过去那边当调研员,喝茶看报纸,干的是闲差。
财顺大叔仿佛有所悟,说,噢,难怪有人劝我们不要来找你了。
汪局长说,听见一些风言风语了吧!有人说我被市纪委“双规”了,有人又说我被反贪局抓走了。其实都不是,我是身体有些不好,到昆明住了将近两个月的院。现在呐,风气不好,当个领导只要没在单位几天,就被认为出事了。
张老打说,汪局长这次住院,身体应该医好了。
汪局长说,好是好了,没什么危险,只是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就行。上级也很关心,让我不当局长了,工资待遇不减,到工信委那边养老等退休。以后你们就喊我老汪,或者实在改不了口,叫我老局长也行。只是以后,我是没条件去狗背村了。
财顺大叔说,老局长,你去不去,我们都记着你。
汪局长说,那就好,只是路太远,你们出一趟门也不容易,以后就莫要来了。
张老打说,只要能来,我们一定会来看望你的。
谈着谈着,饭也吃好了,酒也喝足了。汪局长又送他们到宾馆。
安排好了房间,汪局长叫驾驶员把他们的东西拿下来。
财顺大叔制止说,不用拿,不用拿。这个是我们带来看汪局长说。
汪局长说,来看我就行了,怎么还带东西呢?
财顺大叔说,汪局长说,这东西你一定得收下,不然我们就白来一趟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汪局长说,那就说好,这次我收了,下次再拿东西,我可不会再见你们了。
汪局长又从衣袋里掏了五百块钱给财顺大叔。财顺大叔怎么也不肯收。汪局长说,你就收下吧,不然你的东西我也不要。
财顺大叔有些难为情地收下了钱。张老打说,汪局长,这样吧,你回去休息,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回家去。
汪局长说,要是不太忙,就多呆几天吧!
财顺大叔说,农村里的事情,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忙。杂事小事一大堆,我们要回去了。老局长你多保重身体。
好吧,你们也回房休息吧!明早你们走时候把房卡交到大堂服务台就行,我们单位会来付账的。我就不来送你们了,路上注意安全!
汪局长说完就上了车。他俩目送汪局长,直至汪局长的车在夜色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