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贤身边的归鸿,实际上是个很有趣的人,就是原来庆春班的莲仙,他自幼失去父母,和双目失明的妹妹相依为命,被庆春班的班主买了回去,见他根骨颇佳,就收了徒,亲自教导,莲仙也不负众望,一曲《牡丹亭》唱响了在京城的名声。
那些日子,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要请人唱戏,必定是要请庆春班的,莲仙出入权贵人家的同时,也成为了某些癖好特殊的男人的入幕之宾。
但是之后,豫亲王以极高的价格买下了莲仙,并且调教一番之后送入了东宫,其目的嘛……众人心照不宣。
自从兰子贤将他的妹妹绵绵救出安顿下来之后,他也就一心一意为兰子贤办事,虽说已经不再是戏子身份,但是每到良辰美景之时,他也会唱上几句,因为不再是为了娱乐旁人,反倒是多了几分洒脱和自信。
那一天,采薇在博望殿里的小书房里翻看她的传奇小说——博望殿是兰子贤的住处,里头有他的一个书房,但是因为采薇时常跑来这里,后来干脆就又辟出一个小隔间作为她的小书房——从里头偶然翻出来一本《牡丹亭》,她看久了书本正觉得眼睛疼,正巧归鸿过来禀报完了事情,就被采薇招手喊了去。
“郡主有何吩咐?”归鸿曾经被她吓唬过一次,如今见了这位刁蛮郡主,心里还有几分发怵。
“坐。”采薇笑眯眯让他在下首坐下,又让小顺子端了一蛊茶来。
归鸿接了,依然小心谨慎地问:“不知郡主有何吩咐?”上一回采薇叫他去打听了刘十七的事情,后来闹出来好多事请,让他不得不心中警铃大作。
“别紧张。”采薇晃了晃手里的书,“我只是懒得看了,你把下面的故事念给我听吧——如果师父有事情吩咐你,那就算了。”
她真是比从前长进多了,若是往常,她才不会多问这么一句呢。
可是很不巧的,归鸿今儿还真的是很空,他原本还想早些回去陪伴妹妹,但是这位郡主有命,他自然不能不应允,而《牡丹亭》又是他唱惯的,全篇都可背诵出来,说起来一点儿也不难,因此心中先轻松了几分:“郡主看到哪里了?”
“闺塾。”采薇道。
“那接下来就是游园惊梦了。”归鸿微微一笑,昔年杨霖说他是红尘绝色绝无虚言,一颦一笑自有风流妩媚在,“这是最出名的一出戏,说杜丽娘因教书先生教授了《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词而萌生伤感之情,在与丫鬟一起游览了自家的后花园之后更生伤春之情,回来后竟然梦中与一手持折柳的公子在花园内有了一番云雨之情,在梦醒之后独自入后花园寻找梦里情郎。”
“唔,所以才说游园惊梦啊。”采薇一颔首。
“正是如此,游园惊梦里最好的就是皂罗袍……让我唱于郡主听罢。”平心而论,归鸿对唱戏还是很有感情的,仿佛在戏里化身为旁人,演别人故事的时候,他好似可以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可是戏子身份低微,他不甘居人之下,被那些王孙公子当做玩物,只有放弃,可是在这里唱起他最熟练的牡丹亭,他却觉得轻松极了,声音又婉转又柔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归鸿只穿了件寻常的绛色袍子,然而当他退后一步扮起杜丽娘来的时候,就活脱脱一个闺中幽怨的小姐,从神情到身段无一不像,这一瞬间就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了,采薇怎么看都觉得很是神奇。
那会儿兰子杭正巧来博望殿,在门外听见了归鸿的这段唱词,竟然一时怔住了,他忽然想起来在落雁宫里的和懿,她和杜丽娘何其相似,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而杜丽娘好歹还在家中,有父母老师关爱,她却是孤身一人被困异国他乡,何等可怜。
蓦地,他想起那一次她说“你下次来看我,再为我折一枝花来”,如今春光正好,他也到了该履行承诺的时候。
想起这茬,他干脆直接折返,命小禄子在御花园里折了几支开得最好的花枝,小禄子问:“殿下,奴才去找个瓶子吧?”
“不用了。”兰子杭接过他手里的一捧花,有牡丹有紫荆有蔷薇有月季,满满抱了一怀,竟然就这样抬脚就走,徒留小禄子在原地傻了眼。
和懿见到他来,果真是惊喜万分,更不提当他把满满一怀的花递给她的时候,更是泪光莹莹,兰子杭抿唇一笑:“我替你送花来了。”
和懿怔在原地许久,好半天才接过来,昨夜刚下过雨,花瓣上还掺着许多雨水,兰子杭自己的一身袍子都湿透了,但是带了浓郁芬芳的花香。
“已经……是春天了呀。”和懿说着,语气酸涩怅然。
她到这陌生的国度,被囚禁起来,也有好几年的时光了,坤国却一直没有派人来赎回她,就这样不闻不问把她丢在了这里,兰子杭倒是从兰子贤那里知道,虽然明面上没有多说活动,可是坤国的夜鹰一直不停派人暗中来良国刺探,上一回兰子贤就得到了消息,在贺兰苍绯的帮助下擒获了一批夜鹰的成员,可惜他们全体当场服毒自尽,没能逼问出更多讯息来——那会儿采薇正在花间阁里呼呼大睡呢。
这些话,却是不好对和懿说的,兰子杭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才扭过头去附和道:“是啊,已经是春天了。”
杜丽娘说,不到园中,不知春色如许,对她来说,春夏秋冬,仿佛是没有区别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下熬日子罢了。
“你今日,怎么想到来看我?”和懿把他迎进屋去,里头的陈设一如既往地简单朴素,却好在并不缺少什么,兰子杭环视一周,才道:“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幸好你来看我。”和懿把几本书交还给他,“书都看完了,幸好有这些东西让我打发些时间。”
“也没什么。”兰子杭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底下的人有无怠慢?”
“一切都好。”和懿取下架子上的一个花瓶,兰子杭发现那里头竟然还插着他前些日子叫人送来的红梅,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而已了,她把新摘下来的几支花插在花瓶里,这边剪一剪,那边修一修,很快就多了几分意趣。
兰子杭有些意外:“你插花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闲来无事,也只是琢磨这些而已。”和懿含笑着道,双眸波光潋滟。
“殿下。”小禄子拎了一个提匣,气喘吁吁跑来了,他来不及喘气,就把提匣里的东西取出来,有些是兰子杭吩咐过收拾出来的,方才他先来了落雁宫,小禄子就跑回去把东西都带了过来,是一些布料和首饰,几本书而已。
兰子杭有些许窘迫:“这几件首饰都是珊瑚做的,我想你在坤国兴许没有见过……”
和懿拿起那支做成红梅式样的珊瑚发簪,眼底难得有几分好奇:“这就是珊瑚?”
“是的,海边的渔民自海底取来。”兰子杭很快恢复了平静,良国信奉龙神,海边的人自然也是靠海吃海,下海采珠捕鱼都是常事,也会从海底摘下珊瑚来,上好鲜艳的珊瑚会被加工成盆景或者是首饰。
“良国有龙神庇佑呢。”和懿轻轻一笑,“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坤国的土地是很沉默荒芜的,而且,我们从来不相信神明。”
“不信神明?”这对兰子杭来说简直有些难以相信。
“是的。”和懿点点头,“我们认为神明是虚无的东西,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那为什么没有神来庇佑坤国?我们只相信自己,要改变我们的命运,要获取更好的生活,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的神明身上是没有用的,只有自己才能掌握命运。”
兰子杭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可是龙神的确是存在的啊。”
和懿面上浮现一丝复杂的笑容:“就算是存在……那也是你们良国的神,不是我们的神,而且如果真的都是神,为什么会有国与国之间的区分,芸芸众生,难道不是平等的么?”
这个问题难住了兰子杭,过了许久,才听他道:“也许就是因为你们不信吧,你们不信神,所以神不会庇佑你们。”
话是这么说,他却无端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预言来,十多年了,距离龙神上一次出现在通灵塔,给出了关于采薇的谕令,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了,良国的祭祀年年举行,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良国的命运,到底会走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