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头上的图文倒也有赏玩之处,有的似楼台亭阁,有的似乡野景致,有的又像似各色人形、动物模样。悦然拣了十来块,挪到一处阴凉处细看起来。耳畔偶或传来一两声嬉闹声,便往荡子里张望一回,仍旧是绿浪翻波,并未有什么异常,便又放心赏鉴起石子来。
正看得有滋味,一阵风来,仿佛听得荡子里有些异响。望过蒲苇荡子依旧起伏如前,并未有什么不同。悦然到底不放心,丢了石子,立起身来眺望,竟见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从荡子侧面跑了出来,也不等人,径直往村里跑了。
怎么回事?悦然有些疑心,看那背影,怎么有些——惊慌失措的味道。悦然心里“噔”的响了一下,莫不是闹出了什么事来。
这时,又有三五个身影自荡子里出来,远远的见了她,呼啦啦全都往另一头绕着往村里跑。
出事了!
悦然拼命往蒲苇荡跑过去,离荡子还有几步远,就见一个小孩子慌里慌张的跑出来。悦然箭步上去拦住,“出了什么事?枨哥儿他们呢?”
那孩子年龄不大,抬头见是她,脸都白了,忙摆手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悦然的心又凉了一大截,忍住气,一手提了他的领子发狠道:“知道你是个好的。你说,究竟怎么了?”
那孩子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捉野鸭子,跑,跑了几只,最、最后那只让枨哥儿撞着了,他们、他们要抢,枨哥儿不肯,他们、他们······”那孩子话到口边,竟不敢吐口,只拿眼去打量悦然。
悦然心头又急又恨,正若火烧一般,见那孩子这般模样,连哄带吓地道:“你快说。若果真跟你没关系,等这事过了,我还让家里好好谢你。”
那孩子哭着道:“三狗子和瓜皮要去抢鸭子,推了枨哥儿,陷进淤泥里出不来了!——真跟我没关系——”
“陷进淤泥出不来?”悦然揪着那孩子不肯放人。
“是出不来了,那泥是软的,借不上力。”那孩子抹了抹眼泪,倒认真解说起来,“我娘说这荡子深,泥水能吃人呢。平日不肯让我进去玩——”
“在哪里?他们人在哪里?”悦然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厉声问道。
那孩子将手随意一挥,“就在里头,里头。”说着乘悦然随着他手指去看的时候,挣身出来,兔子似的跑了。
“哎——”悦然想让他赶紧去给大人报信,见他那唯恐祸及的样子,也知道到底靠不住。咬了牙,一头扎进蒲苇荡子里去。
蒲草苇叶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悦然走了没两步,脸上手上便被锋利的叶边划了,火辣辣的疼。蒲苇太迷,里头阴森森的,悦然根本没有方向感。只能勉强追着那些人方才走过的痕迹,一步步往里摸,一面在“哗啦”作响的草叶声里喊着枨哥儿和安哥儿。可那声音送出去没十步,便被风声、草叶声吞噬了。
痕迹越来越不可寻,悦然几乎要失去方向了,不知所前,不知所退。在四面的风声草叶声中,她几乎又体验到了那次迷途受困的无助恐惧的心理。悦然知道,如果不马上摆脱这样的心理情境,她会变得绝望、脆弱而且无行动力。
“啪!”悦然果断的在自己脸上重重拍了一掌,热辣肿胀的触感,让心底一凛,“萧悦然,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枨哥儿、安哥儿那么可爱,你得做点什么,你能做到的!”悦然定了定心神,仰着脖子,在密不见天的蒲苇里嘶吼一声。果然,心底的那个“我”变得更为笃定有力。
“枨哥儿!安泰!”悦然嘶喊着,一步一步往前探。
“呼哧!呼哧!”
风声里,似乎有一个急促的呼吸声。悦然听不真切,停下来,四处搜寻,同时更大声竭力的喊着。
“悦儿姐——”
悦然听到一个细弱的声音,登时欢喜起来,“枨哥儿?枨哥儿?”
一阵风过,几丛密韧的蒲苇晃动,一个小泥人奔了出来。悦然忙迎上前将他搂住,上下摩挲一番,“枨哥儿!可有伤着?怎么就你一个?安哥儿呢?”
“悦儿姐,呜,哇——”枨哥儿搂住悦然的脖子嚎啕大哭。
悦然一面拍哄着他,一面往他身后张望,不见安哥儿,她的心头又重重的沉了下去。悦然用拉起自己的衣角替枨哥儿抹了抹脸,“别哭了,枨哥儿可是男子汉呢。”
枨哥儿收住了声,不待悦然问,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我们没往前凑着捉鸭子。是他们赶野鸭子,没围着,都跑荡子里头去了,剩一只恰撞到我们跟前,我一跨上去就捉住了。他们来抢,我不肯,跑了两步,不知怎么就动不了。他们害怕,都跑了。安泰哥哥来拉我,好不容易我出来了,可安泰哥哥又动不了了。安泰哥哥让我踩着脚印出去叫人,呜呜,姐姐,四周都是“哗啦啦”的怪声,我怕——”
“好枨哥儿,别怕。咱们还得救安哥儿呢,怕了,可就救不成了。”悦然搂着枨哥儿,心头又担心安哥儿的安危,又心疼他小小一个人儿,却要忍耐这样的恐惧,却又只能硬着心肠道,“安哥儿说得没错,你沿着脚印出去,回村子,叫大人来。一定要说清楚,也尽量记清楚路。好不好?”
枨哥儿,哽咽着,抖着小肩膀,点了头。
“枨哥儿是男子汉,一定能做到的!”悦然摸摸他的头,“我和安哥儿可都等着枨哥儿带了人来救呢!——安哥儿在哪里,远不远?”
枨哥儿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亮出手里的一柄小刀来,“安泰哥让我走十步就,割下一片蒲草叶子来,顺着去就是。只是要小心,安泰哥说了,要轻轻放脚,慢慢的。”
悦然认出那柄小刀是安泰的,心头不禁惊诧小安泰的聪慧。“好,你现在沿子比较多的脚印子走,每二十步就割片叶子。到了荡子边上,割下叶子压块石头做记号。出去了就赶紧叫人来。”
看着枨哥儿的小身影没入蒲苇丛里,悦然深吸一口气,沿着枨哥儿来的方向,往里一步步探着。地面越来越湿软,隐隐多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悦然皱了皱眉,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的往前探着。
“别、别过来!”
悦然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在侧前五六步远处,安哥儿矗在水洼里,已被没了一半身子去。
“安哥儿。”悦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定了定神,才道,“别怕,一定有办法的。”脚不由得迈了半步。
“你别过来!”安泰尖了嗓子喊,身子却跟着沉了一寸。
悦然心底一颤,面上勉强笑道,“好,我先不过来。你别用力,将双臂平伸出来,对,稍弯一点,很好,张开手掌,放松,平放。是不是好一些?”悦然指挥着安泰将手臂平伸出来,分散一些压力和重力。一面告诉他,枨哥儿一定能叫了人来;一面拔下头上的珠花,用那锐角的根部去切割蒲苇的粗茎,然后将根部朝着安哥儿摆了一米宽,大概有十来根;又扯割了十来根横在方才摆的蒲苇的上面。
安哥儿静默的看着她弄,小小的身子又往下沉了一些,已经没到胸部。呼吸变得更加困难,脸上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悦然因一番活动,也觉得有些气喘头昏,坐下来,歇气。心里十分明白,头昏,是因为这里有沼气。那若有似无的轻雾,看着似美,实是要人命的。
“安哥儿,你别睡!”悦然瞧着安泰渐渐阖上的眼睑和越来越潮红的脸,不禁急了。
“是,不能睡······”安哥儿答应着,头却垂了下去。
“安哥儿,你看,我过来了哦。”悦然小心的将身子蹲下去,一点一点挪过去,借着交错的蒲苇茎叶分散压力,竟能够着他伸出的手。悦然用力的捏着安泰的手指头,“你看,我拉住你了。”
安泰艰难的掀开一丝眼缝,脸已由红转白,却是艰难笑了一笑,坚决地摇头,“别过来了。你拉不出我的。”
悦然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模糊得看不清安泰的眉眼,拽紧安泰的手指头,不肯放,也不敢再往前半步。蒲苇茎叶虽能分散一些重力,但也是托不起她的,阴湿的泥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脚面,再进一步,她也出不去了。
“好。我不过来,你也别赶我。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一会就该来人来救咱们了。”悦然抹了一把泪,笑着说。
“嗯,”安泰的手指头轻轻勾了勾悦然的手心,“我等着······”声息更加弱了下去。泥水已然悄悄没到了他的衣领。
悦然死死扣住手里的那两根指头尖,一面对半昏不醒的安哥儿描绘道:“等咱们出去,我带你跟着柴伯去夏口玩。霍掌柜茶楼的点心虽然一般,但附近很有些热闹可瞧,有捏糖人的,有卖麦芽糖的,还有投壶游戏呢——”
悦然说得极仔细,仿佛就在眼前一般,可她手里的指头尖越来越凉,越来越沉,终于,从她手里滑落下去。
“安哥儿——”悦然破哑着嗓子,怎么也喊不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