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笑了笑,这才扭头来看他一眼,又道,“柴叔是去北边的时候跟着我们一起的。那时候世道乱,贪官污吏遍地,人命贱若草芥。他本是个侠游儿,因看不过,就去刺杀了扬州刺史。追捕时受了伤,误打误撞躲到了嬷嬷房里。嬷嬷便想办法将他救了下来。等他养好了伤,没打招呼就走了,害得嬷嬷偷偷不知忧心了多少回。不曾想我们离开扬州还未渡汉江北上上,他却打马追了来。”思及那时情景,丽娘眼底都涌出笑意来,“柴叔来了,督着嬷嬷看病吃药,嬷嬷身体也就好了起来。”
“柴大哥果真好汉子!”岑甫赞道,又想起七年前轰动天下的扬州旧闻,一个好汉用一对铜锤锤杀了扬州贪虐成性的刺史,使得乱政之中,天下贪官暴尉都不得不收敛顾忌几分。这样汉子,端的是敢恨敢爱,心底对那柴江海更添了敬佩之意。
丽娘将水撩得响,“该你了。若有什么不当说的,只跳过就是。”
岑甫坐在青石上,反有些被先生课考的紧张,搓了搓手,又在心底笑自己一回,这才认真回道:“我本是西北陇州人,祖上也曾做过几任官,家中薄有田宅,颇能过活。自幼被家中逼着读书,起了逆心,便好枪棒拳脚。亲长爱怜,也请了师傅来教。如此自在度日,不知外头世道已然乱了起来。后也听父母之命,娶了世交家女儿为妻。成婚不过三月有余,正逢菩萨诞辰,婆媳二人并要去寺里上香。本该我护送去,奈何头日与人斗酒,昏醉不醒。——不想,在路上遇到一起匪人······都、都没能回来。”
丽娘愣了愣,陪着他一起静默。恰一阵风过,看似翠绿的树上仍是飘落下落叶来,有的竟还是绿的。人生在世,多少偶然事故,若天不假年,奈何!唯有眼下,当懂得珍惜。
丽娘还兀自沉思,岑甫已收拾了情绪,继续说道,“等安葬了她们,我便投了军。算起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在军中也没甚关系,从小兵卒做起,渐次升了长官。后来去了大帐做事。等天下太平了,想过点乡野自在日子,便与两个过命的弟兄来此落了户。”
丽娘自对军中事务也不甚了解,只听他说得也极含糊,眼眸一动,只噙了个笑意冷了眼波看着岑甫,也不言语。
岑甫叫她看得心头微微发虚,“可、可有什么话,直管问就是。”
丽娘笑着转了脸去看水,“我在欢场见识多年,算不得能识人,不过也能······”竟没再说下去。
岑甫只觉手心微微起汗,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我是没全说实话,可我说的,并无一句假。”
“你可知我想要过怎样的日子?”丽娘却另问一句。
岑甫先是点头,见丽娘印着水光沉静姣美的面容只定定的看向自己,复又缓缓摇了摇头。“你若是想此后只在山水中清净度日,我、我——”岑甫艰难的说道,复又想力争一次,急道,“可我能许你白首一人,尽我所能护你和这个家周全!”
丽娘挑眉,“你、你尚不得自由?还有军职?”
岑甫心底有些儿为难,唇角却是露个笑意,她是他见过的最伶俐聪慧的女子,三言两句便就猜度出个大概;也是他见过的最大胆爽利的女子,竟脱口就问了他。
“也不算是。我等三人原是当今太子帐下,因林觅要寻人,我二人便陪着一路南下。因夏口通商,太子便命我等闲居于此,看看通商弊益,也顺带了解农商市井民情——”
丽娘不由得“嘶”了一声,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来头。听说当今皇上已年过六十,日后太子即位,怕是要重用的了。
“日后怕是要回京。”岑甫既对她讲了此等密事,就没打算将她丢开手了。索性过去将她一双有些微凉的手握紧,“丽娘,山居也有拘束,闹市也可自在。关节在于心有所爱,情有所钟。——日后家中都由你主事,你若不喜人多,我们便买房别居——”说至后头已是说得远了。
却又叫丽娘听出些端倪来,歪了头问他,“买房别居?家中亲长可在京中?”
岑甫顿了顿,只得老实答道,“家中还有三个弟妹需婚配成家,家中又没有能主持中馈的主妇,已耽误老大,和庆元年,老父亲便带了弟妹往京中安置,央了京中姑母来替弟妹操持大事。如今弟妹皆已成家,都、都在京中。”
“你、你······”丽娘挣不出手来,心头一急且忧,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
岑甫见她动气,心头却是高兴。若不想着要与他共处,如何因这些不认识的人着急。只将她搂在怀里,“你不用担心,他们都不难处,何况有我呢。”
丽娘推他,“我这样出身,哪里能进高门大户——”
岑甫手上加力,将她牢牢按在自己胸口上,“有我呢。你若实在不放心,我来想个办法,给你寻个舅舅来压阵脚,可好?”心头立时将熟识的人过了一遍,又想丽娘话音带些南方软调,倒不如寻个南方出身的。脑里便跳出个想头来,“夏州通判顾秀峰与我颇投契,认他做个舅舅,倒也便宜。”一时只将丽娘搂定自喜。
丽娘听他似天马行空似的言语,一时没能回神,只觉额头温热,已是让岑甫亲啄了一口。忙忙挣开去,红了脸嗔道,“好好说话,如何——”“动手动脚”还没出口就听得仿佛有人来。
隐约几声脚步,林觅从树荫后头小径上来了,“大哥,你们果然在这里!二嫂不放心,让我来寻呢。我就说你一定是跟着王娘子的,且迷不了路呢。”
“呃,出来走走。此处风光甚好,就略站了站。”丽娘笑道,“孩子们该都醒了罢?”
“醒了,都在院子里玩呢。”林觅答道,一双眼却直朝岑甫乱眨一气。
“我回去看看孩子。”丽娘便提了裙角自夺径而去。
林觅却将手臂空搂着,做一个饿虎扑食的急色样,挤眉弄眼地对岑甫笑,“大哥,你抱都抱了,怎就只往额头亲?”
岑甫飞起脚踢他,恼羞成怒,“滚!滚!滚!”自快步去赶丽娘。
林觅早跳开了身,在后头弯腰跺足的笑。
林间传来岑甫咬牙之声,“你小子等着,早晚也有这样时候,看怎么拾掇你!”
林觅脸上的笑就一下子凝住,眼底泛出伤情。自对着清凌凌的河水,低声道,“我倒情愿那天早点来。只要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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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两日,鲍秦氏围一方头巾来了镇上。见了丽娘直笑,丽娘叫她笑得脸红,拉了她到后院房中叙话。
鲍秦氏多了两个孩儿,性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开门见山。
“大哥要寻媒提亲哩。我本想自荐一回,算起来却又是家里弟妹,位份不够,算不得慎重。一时又想不出合适人选,男女家都能走动的。大哥急出几根白发来,我这个做弟妹的只好私下来问问嫂子,可有熟识人家的体面妇人?赶紧请了来跑一回腿,将这婚姻做定,解我大哥日夜悬心之苦呢。”
丽娘红着脸,啐她一口,更不好自己推出人选。
“二娘子可是促狭了!”黄嬷嬷笑道,一面给她添茶水,又道,“我等在这临水镇根基也不深。交好的人家么——”自垂眉想了一回,笑道,“宋记布铺的老板娘子倒合适!”见鲍秦氏不大明白,便与她分说,“悦姐儿与宋记布铺的小娘子交好,两家大人在年节下也能走动往来。那宋家是临水镇的大户,可是有宗族祠堂的。宋老板是嫡支的,他们家的太爷先前做过官,如今告老了,还任着合族的族长。宋娘子为人也爽利热心,这个媒人请她来做,也算是体面妥当了。”
“那我这就去寻那宋娘子说话去。”鲍秦氏立起身来就要走。
“等等,”黄嬷嬷一把拉住她,“你这样直眉楞眼的去,人家娘子能信?没的被人打出去。”见鲍秦氏一愣,又笑,“少不得我先去跑一趟,等叫小伙计来请,你再来。”
“哎呀!如此正好!大姐,那你快去!”鲍秦氏复喜。
丽娘见她二人说得热闹,愣是将自己撇在一旁。待要愤然罢,却又不是真心。只将帕子一甩,“你们闹去!”自扭身去了马娘子那边躲个清静。
黄嬷嬷、鲍秦氏先后出门往宋记布铺寻宋娘子说话。
那宋娘子素喜丽娘,见两家都已是彼此相中的,也乐得做个现成媒人,成就一段姻缘,积些福缘。
岑甫那头手脚也快,第二日便接了宋娘子去临水村相看房舍,也并议定纳彩、问名之礼。宋娘子见了岑甫,也叹端的是郎才女貌,好一对儿璧人。那成就的心也就更热了三分。当下在历书上挑了个好日子,正在本月之内,一气儿要将好事做成。
此时正是中秋后三五日,是以等不几日,岑甫送了礼品并一对儿活雁来纳彩问名。引得四邻都来看热闹,一时都知道了这王娘子可是要嫁人了。臊得丽娘好几日不敢上店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