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天凉了,进屋歇着吧。”
琦儿是建成派来服侍我的丫鬟,文静恬淡,犹记得初来时,她略微羞涩地道,“奴婢姓刘,单名一个琦字。”
“知道了,你先进屋睡吧,停个片刻我回了。”许是因缘,她既与我前世同名,且琦儿,乞儿,只是回忆。
琦儿转身回屋拿了毯子,盖我身上,坐于旁边台阶处,手托这下巴,乖巧说道,“姑娘不睡,我便不睡。”
“呵,这些个日子不教训你,便跟我使起倔来,想找打不成?”说着作势扬手要打。
“哼,姑娘想打便打,琦儿就是要陪着姑娘。”
“你呀。”轻轻敲了她脑门儿,“如此执拗,当心嫁不出去。”
“琦儿才十一岁,不担心这个。就算真嫁不出去,就一辈子缠着姑娘。”
看着琦儿娇俏的笑容,曾几何时,我也同君成这般许诺过,仍清晰记得当时他惊喜且不可置信的眼神。可如今,景依旧,人不再。
“姑娘又伤时了,打我见姑娘起,就没见姑娘笑过几次。”
浅笑一下,算是回应。我有何资格笑呢?伤尽身边人。
“姑娘明明与我一般年纪,却愁苦得似个妇人。呃,琦儿知道了,已有月余,太子不曾来看过姑娘了,想来应是忙得很吧。前些日子出门采购时,街市间皆传秦王归朝时一副气派景象,身披盔甲,满面雄风,领众武将荣耀归来,百姓无不翘首以望,坊间未出阁的女子也都梦着哪天能嫁与秦王呢。”
见琦儿说得激动,不忍打断,只侧耳听着。
多少时日了?打我离开那座小院,便不曾见着君成。分别那日所言皆是气话,可说出了,便伤了人,是多少讨好的话也弥补不回的。
两月前,建成时时来我院中闲坐,我本以为他是做于旁人看,无意中看到他眼神中竟溢着热烈,便狠言,“你我二人,清清白白,还望太子莫混淆了视听。”我感觉到了,心中那微微的疼痛。
建成一怒之下,甩袖而去,从此以后,便不再来。即便初始有些挂念,时日长了,什么都淡了。
“姑娘,回神了。你听到我刚才所言么?”
“对不起,我错了。”
琦儿白了我一眼,“姑娘又这般说话了,要不是琦儿,旁人都听不懂。我听闻秦王一侧室身怀六甲,太医断言是男婴,皇上高兴,龙颜大悦,便赏了秦王此侧室黄金万两。”
“又是何处的传闻啊?”琦儿总爱听些闲文,回来与我念叨。
“如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那侧妃原是前朝公主呢。”
姐姐!
琦儿未察觉我的一样,只洋洋不断说道,“还说她近日将于城外庙中为腹中孩儿祈福,众人皆等着看这前朝公主生得如何呢。”
“哦,是么?琦儿净会拿这些杂谈来哄我,你当我是傻子啊。”
“是真的,琦儿哪有哄姑娘。”
“那你倒是说说她何日何时前去,又于哪庙哪寺祈福?你若说不出来,便是哄我。”
“我只听了大概,不真切。待我明日再打听清楚,定让姑娘哑口无言。”
“好了,那我便等着琦儿的好消息了。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言罢收了毯子,进屋歇着了,只留一把摇椅在寂静的院中悠悠晃着。
姐姐,我终于寻得机会再见你了。
第二日,我只等着琦儿的信儿了。
“姑娘,打听清楚了。七日后,于城北的,城北的,我忘了。”
“无妨,我信了你便是。”知道城北便可,秦王妃嫔的仪仗,自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
“真的?”
七日后便可相见,姐姐你如今变作了什么模样,是不是已放下仇恨舍了恐惧,愿为他诞下子嗣。那么,你是不是也可不怨我,与我再续前缘,姐妹情深。
各色菊花,灿然若曦,亭亭玉立,随风摇曳。从花丛中起身,额上已沁了汗。
“姑娘这几日颇有兴致呢,侍弄起花草来了,以前都是整日躺着,动都不动的。”
“是么?”
七日转眼便过。
“琦儿,你可想去看那前朝公主?”
“姑娘,今日太子爷下令,各院主子丫鬟都不准出府。”
“什么?何时下的令?”
“前几日已下了,琦儿只觉得姑娘从不出府,便没多嘴。”
两月有余了,我要再去求他么?可机会难得,与姐姐重逢,我已盼了许久。
见一面又无妨,旧情复燃?我与他又无旧情,怕甚。
“赵总管,七羽拜见太子,还请总管进去禀明一声。”
“姑娘进去便可。”赵德道,神情戒备。
我只当没看见,兀自走进去,近屋门出,“七羽拜见太子殿下。”
“进来吧。”
颔首迈进门槛,心绪尽力维持平淡。
“何事?”
“求太子通融,许七羽出府。”
“我已命府中之人除要事外不得出府。你有何缘由?”
“探望旧友。”
“此时不急于一时,明日我便许你出府。”
“我与她许久未见,她今日抽得空闲,已实属难得。错过了此次时机,再相会,又不知哪年哪月了。还请太子宽仁,放七羽出府,午后便归。”说着便跪了下去。
“何人如此得你看重?左侍卫知是不知?”
“属下不知。”君成声音冰冷,似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原是听了温暖,如今听了心寒。
“求太子许七羽出府。”我一头磕在地面上,脑际隆隆作响。
“莫不是秦王?七羽姑娘或忘了,本太子可忘不了,世民纳妃那晚七羽姑娘可是失了仪态。”
为何又提起此事?着实令人窘迫。
我直起身,地面一片血迹。不语,直直看着建成,到底是没拗过我,长叹一声,扔来一令牌,
“谢过太子。”起身急急出去了。君成,视野中,你面无表情,冷面以对,像是无关之人。想你终是解脱,从此你我天涯陌路人,再不相识。
问了路人城北最大的庙宇,心中难抑激动,脚下加快步子,半日的路程两个时辰便到了。
于庙外等了片刻,便瞧见一豪华马车缓缓驶来,因看不见车内之人,无法知晓是不是姐姐,甚是焦急。
车行至庙门,停下。
一双玉手撩起幕帘,探望了一番,后一个娇俏的丫鬟轻跳下来,琴儿,是琴儿。那白纱遮面似仙子的定是姐姐无疑了。
压下心中冲动,此时跑上前去相认不合时宜,待我先去庙中等着。
站于一侧,只见姐姐领了众丫鬟徐徐走来,取了香,跪于毡上,我见时机成熟,也取了香,跪其身后,趁其专心许愿之际,低声道,“姐姐。”
她身形一震,并未回头,我接着道,“乞儿于庙后等着姐姐。”言毕磕了头起身离去了。
在庙后苦等了半日,才等得姐姐前来。仍是那般清冷凛然,仍是那般婀娜多姿。
“姑娘何事?”姐姐冷言道。
“姐姐,我是乞儿,你怎会不认得我?我是乞儿啊。”
“姑娘休要乱认亲,我不识得什么乞儿。”
“你既不识得,为何前来?”
姐姐怒目相向,眼中恨意灼灼,秀拳紧握,“只不过一时糊涂,蒙了眼,认错了人,才会应邀前来。”
我一把将她抱住,“姐姐,我知错了,望姐姐原谅。我只因姐姐不肯相认,心中焦急,才说出这等话来,姐姐莫要怪我。”
她推开我,“姑娘休要‘姐姐’‘姐姐’地唤,乱攀亲。免得旁人看了去。”
“乞儿不求与姐姐和好如初,要不是当初我强拉姐姐去赏景,也不会落得如今这种境地。我可恶,可气,可恨。自从得知姐姐嫁与秦王,心中羞愧难当。姐姐过得不好,乞儿又何尝高兴过。”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浅笑回道,“姑娘莫要多虑了,我能嫁与秦王,乃我毕生荣幸,又怎会过得不好。”
“姐姐不能与我坦诚相待么?”
姐姐不再隐忍,厉声道,“你既不知我缘何伤心,还来找我作甚。出外带我赏景,本是好意,你我姐妹,命该如此,我岂会迁怒于你。那****曾道会向你说明,第二****苦等,你未来,第三日,我想着你会来,你未至,第四日,我心怀一丝希望,你仍未出现,第五日,第六日,直至我被人带走,你都不曾来过。你怕了秦王的势力,怕我会牵连于你,便舍了你我姐妹情深,躲开了去。你让我如何释怀,如何再称姐们!”言毕瘫软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姐姐,你过得不好么?为何哭得如此伤心。也是,心中觉得你忘却仇恨,只不过欲求一个安慰,减缓心中愧疚。她怎会过得好呢?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又有何资格辩解呢?
“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口中喃喃着离开了。
看着宏伟的东宫,进去便是深渊。我何不趁此离开,寻个安静去处,重整此生。
可姐姐仍在苦难中挣扎,我唯有与她同受,方能弥补所犯罪过。
“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啦?一日未见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呀,额上怎么流血了,快洗洗上些药,,不然留了疤就麻烦了。”说着强拉了我进去,打水,拿药···忙碌不已。
“琦儿,你可有姐妹?”
“有个妹妹,在家中侍奉双亲。姑娘问这作甚?”
“若妹妹犯了错,伤害了你,你会如何对待她?”
琦儿理所当然地说道,“自家妹妹,再怎么犯错,都是舍不得责怪的。只要她认了错,什么都能忘却的。”
“可是我错了,还不认错,姐姐不肯原谅我了,该如何是好。”
“总会好的,姑娘,妹妹的错姐姐怎会记在心上,只要你不曾伤了她的心,迟早会好的。姑娘不需担心的。”
可她心伤了。
想着想着,蓦地流了泪,止不住,停不了。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啊?不哭不哭,姑娘姐姐会原谅姑娘的。”
“琦儿,我是坏了良心的人。伤了姐姐,伤了君成。他们都不肯原谅我,都不肯。”我伏在膝盖上,不想让琦儿看到我的窘迫。
“我何时不肯原谅你。”
我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