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夏天是极热的,阵雨前的午后,整座城就像被罩进了蒸笼,叫人愈发的闷热难耐。灰黄的天空下,蝉鸣鼓噪,似乎也只剩下了这响彻一片的蝉鸣。
禇荷秀拿了把蒲扇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倚在床头望着好梦正酣的女儿,微笑着替她打扇。
薄薄的风拂着小女孩的碎发,一下又一下的挠着她的脸颊,就见她抓了抓,皱眉嘟嘴地翻了个身,小脑袋抵上妈妈的大腿,眉头便又舒展开。
“叮铃铃”一串熟悉的车铃声响起,禇荷秀急忙下床冲到客厅,推开那扇斑驳的铁窗,探出头笑容灿烂地唤:“书田!”
林书田停好自行车,仰望着二楼窗口那张清丽的脸,他笑了笑,然后快步上楼。
“书田!”
刚到门口,禇荷秀就开了门,静静地盯着林书田:“发生什么事了?”
林书田脸色白了下去,讪笑道:“你不要这么聪明好不好?”
“你刚才笑的那么假,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有事。”
“走,进去说。”
进了家门,林书田一面脱鞋一面问:“悄悄睡了?”
“恩。”禇荷秀拿了块毛巾递给丈夫,“把汗擦擦。”
林书田擦了把汗,望着妻子,慢慢地说:“石秦芳死了。”
禇荷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推了把林书田:“得了吧,别骗我了,她有那么容易死的?”
林书田长叹一声,仿佛早已猜到妻子的反应:“她昨晚夜班,巡检的时候违规操作,被皮带卷断了手,去医院的路上心脏病突发。”
听完丈夫的陈述,禇荷秀又怔了几秒,尔后呵呵冷笑起来:“终于死了!”
看着妻子眼神放空却一脸狠厉的模样,林书田又叹了口气,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我已经通知了禇雄,他最迟明晚到。”
“什么意思!”禇荷秀跳起来,又被丈夫按了下来,她眯了眼睨着丈夫,质问:“你答应禇雄什么了!”
“你总是这么聪明。”林书田深知妻子与石秦芳多年的妯娌斗争,但他们始终都是亲戚,而不是真正的仇人,即便石秦芳过分,他们也不能真的做太绝。他林书田做人的原则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禇雄明天才能到,蔓蔓肯定得先接过来。秦芳的身后事,我们也要……”
“林!书!田!!”禇荷秀大叫着打断了丈夫的话,“你想让我给她送终?!”
就知道会是这样,林书田很是无奈:“她毕竟是你的嫂嫂。”
“嫂嫂?”禇荷秀冷哼着甩开丈夫的手,“她嫌我哥没出息,气得我哥远走他乡,气得我爸妈先后去世,还霸占了两老丢下的房子,这事你忘了?你忘了她往学校门口贴大字报,污蔑我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你忘了她在背后散播谣言,说悄悄不是你亲生的?你忘了她偷换了你的设计书,然后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林书田沉默着,一言不发。
禇荷秀见他这样,越发的生气:“林书田!因为她我失去了爸妈,因为她我的职称迟迟批不下,因为她你总设计师的位置被顶替。林书田你也许是忘了,但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忘!你休想我帮忙,你也别想插手!”
林书田还是不说话,禇荷秀恼怒地推了他一把,狠下命令:“听到没有!”
林书田张张嘴,却仍是什么都没说,气得禇荷秀胳膊一甩回了卧室。
禇荷秀坐在床尾,想起这些年石秦芳的所作所为,想起林书田的老好人,她总觉得心中的酸苦无人能懂,泪珠儿被气得在眼眶里直打转。
悄悄还小啊——禇荷秀默默地对自己说,那一次又一次直冲而上的离婚念头,也被压了下去。
她与林书田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起初她死活不同意。她是个顶爱浪漫的人,又是高中语文老师,骨子里满是迤逦的柔情。她想要一段风花雪月般的爱情,却硬生生的被推给一个老实到有些木讷的器械设计师。
后来,她是怎么又答应的呢?大约是林书田对她非常好吧,但好像他对谁都不坏。
不过就是些最基本的关怀,别说甜言蜜语了,就连好听点的话他林书田都说不出来。
譬如有一次,禇荷秀下班,走出校门没多远,就突降大雨。那雨下的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想再跑回学校那必然变成落汤鸡,她只好躲在路边的屋檐下。
秋风萧瑟,她的衣裳又有些湿,就在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林书田来了。
他骑着那辆黑色大杠自行车,冲破雨幕来到她的面前。他把伞递给她,可刚递出去又收回来。
禇荷秀刚想发作,却见林书田脱了身上的红色雨披,二话不说的给她罩上。
“上车。”他把伞丢进车筐,回头喊她。
禇荷秀瘪瘪嘴,慢吞吞地坐了上去。雨水打在胶皮帽檐上,“噗噗噗”的叫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一重再重。
送她回了家,林书田浑身湿了个浸透。禇荷秀脱下雨披还给他:“要不你先上来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吧。”
“啊……不用不用,厂里还有事,我先走了。”说罢,他穿起雨披复又冲回雨幕。
你看,从头到尾他说什么好听的没?哪怕说句“别着凉了”,也好啊!
就是这么个呆子,她禇荷秀最后还是和他结了婚,生下悄悄。不谈爱情,只是单纯的觉得他尚是个好人。
结婚四年,越往后禇荷秀越绝望,她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恨透了林书田这个好人。
林书田跟进房间,瞧见妻子坐在床尾,阳光为她镀了层金边,美得好似一幅画。
他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仰头看她:"对不起荷秀,是我不好。"
褚荷秀眼眶一酸,连忙背过身,抹去滚落的泪珠儿,讥嘲道:"你林书田要再不好,那世界就没好人了。"
林书田眼神暗了一下,转过妻子的脸,望着那双满是水泽的眼睛,他轻声开口:“咱们先把蔓蔓接过来,好不好?”
语气甚是委婉,还有几分哀求的味道,这让禇荷秀稍稍降了点的火气,又“噌”地一下蹿上来:“凭什么……”
乍然拔高的嗓门惹得林悄悄不满地哼了两声,见女儿翻了个身又继续睡,禇荷秀的声音不由地矮了下去:“林书田,你搞清楚,她石秦芳不是没有亲人,凭什么要把褚蔓送到我这儿来!”
“孩子毕竟是无罪的,就一天而已,禇雄明天不就回来了。悄悄也很久没见蔓蔓了,让她们姐妹俩增进一下感情,不好么?”
林书田的语气已经软到不能再软了,那认真的模样叫禇荷秀哭笑不得,她的气永远都撒不出去,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禇荷秀剜了眼丈夫:“你是不是已经把褚蔓接过来了?”
林书田呵呵笑着握住妻子的手:“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得了吧。”禇荷秀戳了戳他的脑袋,“实在是你太装不得事儿!蔓蔓呢?”
“在花园跟小米粒玩呢,我这就去接她回来。”林书田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禇荷秀连忙又叫住他:“你可别瞎给小孩子承诺,听到没?”
林书田脚下一顿,忙笑着应是,然后匆匆去接褚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