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可真好啊,好像第一次遇到单北平的那天。
穿着蓝底黑边旗袍裙的单北平,半长的头发捋在耳后,细长的脸让乌发衬得白得吓人。
她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她疲倦困顿的面容,嘴唇都失了颜色。
习惯性地,我举起手中的搪瓷茶缸伸到她面前,摇了摇里面屈指可数的钢蹦儿,乞求道:“大姐菩萨心肠,求你行行好吧。”
她停下脚步,眼皮微抬,那模样不像其他人一样满是鄙夷与厌弃。
那半张的眸子里有股了无生趣的淡薄,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钱,认认真真地放进我的搪瓷茶缸,脸上挂了抹似有若无的笑。
她转身离开,在这晴朗无云的午后,她的身影就像是隔绝出的,一长条阴雨天。
我直直地看着那个明明穿着蓝裙子,却灰蒙蒙的背影,看着看着它消失在转角。
当啷……
一个钢蹦儿跃进搪瓷茶缸,我抬起头看,是个有几分雍容的少妇,她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地问我:“喂,你昨天不是说钱够了么,今天怎么还赖在这儿?”
“你跟个臭要饭的废话什么!”少妇身旁的男人不屑地睥睨着我。
少妇剜了我一眼回那男人:“这个死矮子成天在这儿蹲着,我每次路过都慎得慌,还不如给他点钱赶紧打发走得了!”
那男人听了,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凶狠:“你说路费不够,昨天不是给你了,你怎么还不滚!”
这两人像是一座大山,狠狠地压下来,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点头哈腰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我抱着自己那堆破烂,漫步目的地,躲躲闪闪地在城市里瞎窜着。
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走上了长江大桥。远远地看着桥头堡上的雕像,还有整齐划一的白玉兰花灯,我的耳畔似乎传来了桥下滚滚而流的江水声,似乎还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等我走上大桥,不远处的那个灰色身影,细细长长地伫立在白玉兰花灯下,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她的眼神和笑意。
“大姐!”
我匆匆追上去,她看见我却也没见几分诧异。
“大姐……那个,谢谢你。”我按了按藏在胸口的钱,“给我这么多钱。”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需要了。”她语气淡淡的,眼神却无比专注地望着漫漫江景。
我的手在破旧的裤腿上来回擦着,一心想要擦干净,再干净。
她向前走了两步,整个人伏在石栏上。桥上风大,把她捋在耳后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
她一直伏在那,我好像又听见了那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我的手掌在裤子上都磨得发烫了,我鼓起勇气,上前把她往后一拽,昂首挺胸地对她说:“你看我,我都这样了,我不还活得好好的,你长这么漂亮干嘛不想活了?”
她再次眼皮微抬,这次目光里有几分诧异还有更多的悲伤:“我想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
——是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个死要饭花子,她碰巧施舍了我。
仅此而已啊。
我犹豫再三还是这样说道:“那个,那个,反正你都准备要死了,不如把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为什么?”
“让我看看够不够惨。”
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绞了自己的舌头。她却笑起来,仿佛我是在讲笑话。
“够不够又有什么说法?”
我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比我惨,我就安慰自己‘看,还有人比我更惨!’。没我惨,我就表扬自己‘哇,王金川,你好勇敢啊,没你惨的都要去死了,你还坚强的苟活着!’”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苍白的脸上没有鄙夷:“你真是要饭的麽?说话挺有意思的。”
——这算是夸奖吧?这一定是夸奖吧!
她看不到,我黝黑的脸上其实藏满了红云。
“我怀孕了。”她又走到石栏边,俯下身去望着滔滔江水,兀自说着,“孩子的爸爸跑了。没结婚就先有了孩子,男人又不知所踪。你说,我该不该心灰意冷?”
我愣了愣,答道:“你可以把孩子打掉啊。干嘛要自杀呢?”
她摇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而是因为那个男人。”
“他怎么能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跑了呢?”她抓紧了石栏,指甲在是揽上刮出几道白色的印迹,“你爱过谁么?你知不知道爱到无法自拔的时候,突然失去了对象,那空落的感觉,那失望的感觉,那酸涩、凄楚、悲痛把人几乎溺毙的感觉?”
她轻轻一笑,又摇了摇头:“你不知道的。与其无望的等候,不如了解了自己,结束掉一切。”
她哭了,眼泪水或滴在石栏上化作一滩湿渍,或落入江水一同奔袭远去。
我在脏兮兮的裤子上又磨了磨手,然后扶住了石栏,踮起脚拍拍她的背安慰道:“那个,那个,你不要死,我陪你一起等他好不好?”
——真是该死,我竟然异想天开的说出这样的话。
她果然怔住了,目光理所当然地出现了嘲弄,仿佛在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副德行,死侏儒,死要饭花子,就你竟然敢对我说什么‘我陪你一起等’,真是笑死我了!
她弯了弯嘴角,开口准备说话,我连忙止住她:“行了你别说了!我刚才乱讲的,你别往心里去,对不起给你添堵了!”
我认认真真地冲她鞠了个躬,希望能化解掉她心里的不适。
“你叫王金川?”她敛起笑,也认认真真地看我。
“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刚才自己说的啊——哇,王金川,你好勇敢啊,没你惨的都要去死了,你还坚强的苟活着!”
她学着我的模样说着我说过的话,我发现她真漂亮,又漂亮又可爱,难道我这就爱上她了么?
她见我还愣着,于是伸出手:“你好,我叫单北平。”
我讷讷地望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又擦了半天才伸出去:“你,你好,我是王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