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后,便是论策的时间了,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论策,便是给那些有学之士一个展现自身才华的机会,这种论策一般便是针对各种思想、学术,或是各国局势进行的辩论,无论身份与国籍,只要你可以在论策时崭露头角,你便可凭此名扬天下,得到世人的尊重。而今日的宴会出席的都是各国诸侯,而他们身边的谋士自然也是各国费尽心思招揽到的名士,所以这一次的论策,不是个人的荣誉之战,而是诸侯国之间的较量。
对于这一次的论策,各国也是精心准备,有人希望通过这一次的论策将公子尧黎拉下马,有人想要探明公子尧黎与中山国的关系,当然,也有人只是对于公子尧黎独吞掉这块肥肉感到不爽,而纯粹找麻烦的。
左子璐代表齐国率先发难。他站起身,对着公子尧黎拱了拱手道:“路听闻,世上有鸟,名鳲鸠,不善筑巢。雌鸟多将卵产于别鸟之巢,幼鸟出世之后,便将别鸟之卵推于巢穴之外。遂民间有歌言‘维雀有巢,维鸠居之’。”
说罢,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公子尧黎:“鸠占鹊巢,其行为恶。然,今人见之,亦从之,且狠毒之处更胜鳲鸠多以,且人更善掩饰,故作高洁之态,路以为,如此行事,尚不如禽兽亦有违天道。不知公子尧黎以为如何?”
一语罢,殿上众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冷眼旁观,末座的赵公子伯煜甚至抚掌大笑,口中念叨着:“然也!然也!果真是不如禽兽。”只有齐太子卫颂,依旧在一旁自斟自饮,恍若局外人一般。
公子尧黎眼中颜色晦暗不明,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掀起了黑色的风暴,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他双目微扫,将殿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对左子璐道:“先生所言甚是有趣,但尧黎以为……”,他话刚说一半,便听得内殿之中,有人言道:“左先生此题素亦有兴趣,公子不若让给小女子作答吧。”
只见一素衣女子端坐于一个奇怪的椅子上,被人从后殿推了出来。女子的脸被暗影挡住,远远的,只能看出,她身形娇小,体态纤细。绸缎似的发,一半被松松的绾起,用两支玉簪固定,似坠非坠,另一半则被一根缎带轻轻系起,垂于身后。这众人从未见过的发髻衬得她人越发柔弱。但当她来到明处,就连左子璐这种见惯了卫颂那张祸国殃民的脸的人,也不由的看呆了去。
左子璐觉得,这样的美人用他前不久曾听过的一首民歌来形容也许再贴切不过,“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只是她不是那月下的美人,而是那天上的皎皎明月。
美人被身后的麻衣剑客推到了众人眼前,她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对着殿上的众人道:“小女子唐突了,还请诸位莫怪,”美目流转间,正应了那首诗“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公子尧黎笑骂了玉素一句:“顽皮!”玉素也不反驳,只对他抿唇一笑。公子尧黎转过头来,对玉玦道:“阿玦,还不去将你姐姐推过来。”
原来这边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啊,左子璐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家太子,只见卫颂虽还保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却盯着主席,目光灼灼,让人不敢直视。他不由勾起了嘴角。
玉素被玉玦安置在公子尧黎的右手边坐下,墨离则在她身后坐下。她对公子尧黎道:“贸然出现是素唐突了,但妾对左先生之言有几分呢不同的看法,倒是希望能与左先生讨教一二。”
公子尧黎微微颔首,他转向左子璐问道:“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子璐起身拱手道:“公主请讲,子路愿闻其详。”
玉素对他微微颔首,道:“先生所说鸠占鹊巢,其行为恶,。其实不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老子亦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所谓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天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则莫不赡矣。若慧由己树,未足任也(注①)。鸠占鹊巢,亦是同理。不过是弱肉强食的产物。”这段话的意思是以为天道任自然,并不加惠于物。而万物各自有所用,如兽吃草,人吃狗之类。不过只是为了生存罢了。
左子璐口里念叨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忽而抚掌大笑“妙极,妙极,公主所言真是妙极。”
玉素谦虚道:“先生谬赞了,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她又接着说道:“说到底,鸠占鹊巢,不过是因为鹊弱于鸠,诸位可曾听过鸠占鹰巢的?天道无情,不为禹昌,不因纣亡,若想长存于世,就要成为强者。所以既然自己势弱,也就怪不得别人取而代之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怒斥道:“简直一派胡言,我等大丈夫竟要再此听一小女子妖言惑众,真是不知所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前来论策,议论政事的道理,这牝鸡司晨,岂不乱了伦常?”
众人皆看向那说话之人,发现这人竟是被齐太子卫颂泼了酒的那个王孙身边的谋士,看他们所坐的位置,似乎鲁国的人。众人有些了然,看来,是刚才被卫颂落了面子,想在此时找回来呢。而卫颂则微微眯起了眼睛,恍惚间似有一道厉光闪过。
玉素听了也不恼,只是笑道:“先生此言差矣。妾听闻鲁国以儒学治国,那君可曾听过孔子的一句话,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然,孔子可曾说过这三人之中不得有女子?”
“这……”那谋士一时语塞。
玉素见他无话可说,于是又道:“况且,先生若觉得素今日之言不过是妖言惑众,先生大可不必理会,不听便罢,何必如此恼怒,在座诸位身为名士却肯听妾这一小小女子的言论,这不正体现了儒家有教无类、不耻下问的思想么?还是先生不认同孔子的观点呢?”
只见那人气的脸色涨红,“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想出反驳的话,最后竟然一甩衣袖,丢下一句:“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吾不屑于你等女子争辩。”便坐了下去,倒是十足的无赖。
卫颂轻笑一声,颇为不屑的翻了个白眼,道:“到底是不屑辩驳还是辨驳不过,这位先生心里最是清楚了。”
闻言那鲁国皇孙更加觉得丢脸,于是他对身后那谋士怒道:“真是丢人现眼,还不退下。”
这不过只是宴会上的一个小小插曲,虽然这次宴会私底下暗潮汹涌,但众人依旧还维持这表面的歌舞升平。
觥筹交错间,公子尧黎凑到玉素耳边道:“我既然都被人比喻成鸠,那素觉得你是鹰还是鹊呢?”
玉素轻轻一笑:“我?我是凤凰,凤凰于飞,百鸟来朝的凤凰。”她说这句话时,公子尧黎只觉得她那双杏眸,越发明亮,犹如将漫天的星光都收进了这双眼睛,美的惊人。让他不禁有些迷醉。
玉素并未发现公子尧黎的片刻失神,她道:“这次宴会之后,我就要随卫颂去齐国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家阿弟,我希望,能在临行之前,亲眼看见阿弟拜师。”
公子尧黎颔首道:“当然可以,只是……”公子尧黎盯着她道:“过了秋天,你便要及笄,而今年一过,你的孝期也就过了。此时去齐国真的好么,我并不觉得你想真的嫁给卫颂。”
“所以,就要靠你了,我视若长兄的恩人,”她衣袖轻挡嘴角,娇笑道“只希望你能在百忙之中想起,你还有一个身在齐国的‘妹妹’等着你搭救,素就感激不尽了。”
“素,这永远都是你的家。”公子尧黎眼神极为认真,可惜,正低头饮酒的玉素并没有看见。而两个人的互动却也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左子璐看这自家太子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眼睛却一直盯着主位上详谈甚欢的两人,不由得出声调侃道:“人美,又聪慧,虽不良于行,但也更惹人怜爱。美人如玉,就是神仙也动心啊。”眼睛轻撇,便见自家主子笑艳如桃李,他不由得一抖,只见那朱唇轻起:“怎么,你动心了?”声音婉转中透着一丝丝娇媚,却让左子璐有些毛骨悚然。他一向懂得见好就收的,这热闹虽好看,但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值得了,于是他正色道:“那里,路的意思是,就算神仙动心也无用,毕竟那是您的未婚妻,也只有如太子这般龙章凤姿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美人啊。”瞄见自家主子的脸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太子身边第一受宠的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想到这里,他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这次的晚宴便在一种诡异的和谐中,结束了。
注①:这段话出自伟大的度娘,是王弼对老子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解释,并进行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