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抬手压了一下斗篷,絮絮叨叨说话的那人又感慨了些什么,琉璃都没听清楚。
说话的那人也不是要琉璃真的附和他几句,认真的听他说什么,他只是想感慨,不生不死不老的阴间的司务,经年累月留在景物一成不变的地下,彼岸黄泉,忘川望向。看着别人生生死死的来往,领了差事把鬼魂送到阳间,每天每天的这么过,到底是新来的隐魂,还忘不了人间岁月,心心念念的都在人间,地下倒像是旅游或出差路过的地方,总觉得不真实。
那点不真实的感觉,到了其他阴司眼里,着实可笑可怜,倒是琉璃,听闻和他一样也有不甘的念想,同病相怜,遇到了,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就想倒出来。
“你说,人老了怎么就是那样子呢?看上去新鲜,可怜,不好看,咦,可惜了,我倒是也想老上一回,难看上一回,可是谁知道我们这些人老了是什么模样?就是她,等回了地下,就还是那副模样,不老不死,到时候就又该忘了老了是什么模样。”
这人一直念叨的到了人间的女子,已经老了的那人,是琉璃不熟悉的阴司,职位不高,甚至连同僚都称不上,那女子勾魂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犯下了大错,就被责罚进入人间,受尽一生苦难,眨眼几十年过去了,想来,该是那女人责罚完回阴间的时候,往日的同僚,关系好的,就时不时的办差事时顺路来看看,这絮絮叨叨的男子,只是其中一个。
就像他自己,自看到慕含,想着她是自己要寻的人,确定了,本该安心,可是办差勾魂来到人间,不管路不路过,总想折一段路去看看慕含。
大多数时候隔着窗子看到睡得不**稳的少女,苍白着一张脸,蜷缩成一团,脸上的表情分明不太清晰,可是隐隐约约的看在眼里却总觉得熟悉,有些什么在心里滚动——那时候,琉璃就想,要找的那人,果然就是她。
是她了。一瞬间尘埃落定心底生花的错觉,只有他感觉分明,仿佛那朵沟通阴间阳世的花朵,不是开在叫阿鬼的人偶嘴里,而是自他心底绽放。
可惜了那让他心底生花的女子,对此一无所觉。
说不清是可以还是真的只是路过,一次次,昨夜又隔着窗子去看过去,玻璃上只看到了他自己面具一样的脸,却没看到她。
黑眼睛黑头发黑衣服的少女,不在有玻璃窗的卧室,可那栋房子里隐隐约约的不甚分明的邪气,琉璃觉得不安,今天特意又请了差事过来,寻过去,还是找不到人影,依着气息寻过来,却不想会在她从月下街如斯古怪的地方出来。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哪里错了?
想问,可是慕含那样的神情模样,是绝不会告诉他的了。
身边的算不得同僚的下属新人阴司说得对,人间活着的人会老,会死,会到阴间去。那么慕含也会老,也会死,到了阴司,有灵力的她会是真么模样?老人,妇人,还是就是如今的苍白骄纵的模样?不管是哪一个,他看着,到时候终归是能认得出的吧。
慕含要是没喝孟婆汤,也是能认得出他的吧,琉璃情不自禁的这样猜度。他的模样,隔上几十年,根本没变化——百年千年都这么过来了,他的脸,是真的变成一张面具一般,凝固在脸上,连表情都是熟悉到陌生的感觉,一如黄泉路上石桥边的那盏引路灯,明明灭灭的模样,仿佛能看清,但看清了又觉得很模糊。
过了这么多年,连琉璃自己,都对他本身的存在有些模糊了,他是谁,要干什么?一直留在阴间,翘首站在忘川河边,又是为了什么?
许许多多事情都已经被当初约定的阎罗抹去,可他偏偏还记得自己是要寻人,是要寻到谁,那是刻骨的念想,是心底的刻痕,清楚的明晰他被拿走了记忆,可这印痕反倒越来越清楚,太过清晰,简直就是在魂灵上划了一道,剧痛入骨后已成了定局。
琉璃心甘情愿的守候等待,那种等待简直就是他还存在的唯一证据,存在只是为了等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简直就是全部的意义,身为勾魂使的意义。
见到慕含的那一刻,琉璃心底释然,紧紧绷了上千年的那根线猛地绷紧,绷紧到极限,然后松开,琉璃能感觉那一霎那自己的心满意足,总算是等到了,寻到了,他绝对忘不了的等待,作为勾魂使的意义。所以就更不可能放开,已然是放不开了。
但是还是有疑惑——千年有余,以前,等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偏都没等到她?原以为是错过,现在看来,却又不像。慕含,像是在躲他,就像方才一样,看到了,也会故作不知的离开,恨不得把他彻底从眼睛里抹了去,不曾看到过才好。
这些东西,偏偏他也看的分明,看清楚了又期望他自己是没看懂的。
可是到底还是看懂了——竟然是厌弃。他寻了这么久的人,记忆中唯一清晰地人,对他唯有厌弃。是不是该后悔他可笑的执着?
身边的同僚还在说话,琉璃不留心根本听不清楚,只能当那人在抒发情怀——说起来,喜好长衫的阴司,作古不到百年,又一直游荡在人间,烟火气十足,不像是阴司,倒像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这孤魂野鬼样的阴司受了些文化风气影响再教育,十足一个今古交错的知识青年。
没理会知识青年的念叨,琉璃理了理衣袖,扶正斗篷的帽子,把帽檐微微拉下来,而后缓慢地往前走,不管怎么想,执念也好可笑也罢,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那孩子身上的邪气,那栋屋子里的邪气,还有方才一瞥之下,慕含苍白的手指上,看的格外分明的尖锐的指甲。
执念就执念吧,可笑的又不止他一个。琉璃对自己说,黑色的斗篷在夜风里颤动了一下,锁链挽在腰带上,微微一动就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夜里听着很是清楚。
琉璃离开后,一手执伞一手夹着公文包的白衫男人嘟哝了句:“又走了,啧啧,果然是神鬼莫测,连上司勾魂使也是莫测的呦——”
念叨了句勾魂使该是鬼还是神,最后挠挠头作罢的半古不新的男人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个册子,翻了翻:“咦,家患亡故……四人,一家三口,居然还有小三夹在里面,这世道哇,明明不能有姨太太……算了,小三就小三,在下勾魂去也。”
男子收起册子,夹好公文包,看了眼路边湿乎乎的石碑,吹了个口哨,晃悠悠的走了。
走了几步,撑着散的人影像是烟云一样的散了去,只留一把伞在风里飘荡,晃晃悠悠隔着晨雾看去如云如烟好一阵,那白纸伞也慢慢地不见了。
慕含打开房门,站在玄关处沉默了一阵,看着打开的铁门上清晰地挠痕,低头看了看自己尖锐的指甲,指尖已经不是大米粒一样的尖锐弧度,指甲硬生生的拔出一段,开始泛灰,是死气凝聚起来弥漫开的模样,过不了多久,指甲就要由灰转黑,就像刷了一层黑色指甲油的模样,慕含能记起被鬼灵附身的人的模样。
慕含想起早上被她碾断手腕的昔日校友那不知是狰狞还是刻意妩媚的指甲——也是黑色的,软软的手腕带着鞋印垂在一边,那指甲的颜色就有点恶心的感觉。只是没想到,她自己也会变成那种恶心的模样。
从脖子里掏出红婆婆给的红色珠子,慕含拿在手里捻了几下,指尖隐隐约约有电流刺过的感觉,像是有小针刺进了皮肉,有些微微的疼痛,轻微到基本察觉不到的刺痛。
慕含抬起手,山楂正神色蔫蔫的蹲在慕含头顶,慕含似乎能感觉到小红雀蔫头耷脑的模样,慕含嘴角裂开丝莫名的弧度,把尖锐的指甲在小红雀面前扬了扬,山楂就受惊了一般,叽叽喳喳的叫了一阵,然后离了慕含的头发,盘旋着飞到了黑漆漆的屋子里。
也许是鬼童子猫的特性转移到了身上,隔着黑暗,慕含分明的看到山楂如一团小小的火焰,睁大的小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是一种明亮的红色,然后一身红的红雀抓住吊灯上的水晶坠子,吊在了坠子上。
看样子现在连山楂都开始躲避她,是因为身上的鬼童子?
“嘁——”慕含拍拍手,一不小心指甲刺破了手心,刺痛传到感觉里,还是隔了一层纱的迟钝感觉。慕含能闻到空气里属于她的血液的味道,粘稠的,甜腥味,还有若有若无的一种恶臭,熟悉的恶臭,就从她的血液里弥漫出来。
还真是从她的血液里弥漫出来的味道,鬼童子身上属于恶灵的臭味,尸臭。她初时还以为这味道单单只是病人身上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