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寿仰望苍天，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天上的云聚云散就如同世上的棋局。面对共同的敌人，为什么各种力量不能同仇敌忾呢？西北军、晋军、东北军、中央军、嫡系、半嫡系、杂牌军，各种各样的力量夹杂在一起，无不为保存实力而各自怀着打算……
靳大柱没有想到会在西城门遇到杨老宽。两个人带着各自的队伍擦肩而过，夜色朦胧间靳大柱瞥到了一张自己最为憎恨的脸。
“杨老宽。”靳大柱叫住了杨老宽。
“怎么了靳家兄弟？”杨老宽改变不了与生俱来的匪气，尽管他的内心已经认错，但眼神里仍然满是挑衅。
“我们的事儿怎么算？”靳大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的拳头捏得嘎巴响。
“你想怎么算？”靳大柱的态度惹怒了杨老宽。
“我看杀了你才对得起死去的弟兄！”靳大柱一把揪住杨老宽的衣领。两个人的争吵转眼间变成了两拨队伍的冲突，吵闹声险些把半座城掀翻。
“靳大柱！”吴栋梁急匆匆地从西门口跑过来。“都住手！”他朝天放了一枪。
吵闹声随即归于沉寂。
“咱中国人就改不了这个臭毛病吗？为什么总是搞内讧！”吴栋梁走到靳大柱跟前，“大柱，既然你是民团的团长就必须听我的话，现在杨老宽同样是抗日卫国的民团！日本人马上要杀到家门口，你们还在纠缠过去的事情！”
“吴警长，我真的忘不掉死去的兄弟。”靳大柱缓缓松开了揪着杨老宽衣领的手。
“靳家兄弟，我可以给你机会，你想怎么报仇？”杨老宽镇定地整理着衣服。
“我要你双倍偿还兄弟们的性命！”
“靳大柱！”吴栋梁的脸气得发青。
“吴警长，你让靳家兄弟把话说完。”杨老宽仍旧镇定自若。
“你一共杀了我十个兄弟，我要你杀二十个日本人，如果你真能杀死二十个的话咱俩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如果完不成等打跑日本人之后咱们再算账！”
杨老宽点点头：“我答应你。”
靳大柱狠狠地盯了一眼杨老宽，转身带着北漳民团消失在夜色中。
“杨司令，委屈你了。”吴栋梁拍了拍杨老宽的肩膀。
“没什么，我杀了人家的弟兄，他记恨我才是条汉子。”杨老宽转过头，“弟兄们，杀二十个日本鬼子有没有问题？”
“没有！”土匪们齐刷刷地回答。
“吴警长，你先忙着，我到城南巡夜去。”言毕，杨老宽迈着笨拙的正步向南城走去。一望而知，为了“改变形象”杨老宽狠下了一番功夫。吴栋梁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钟汉生的远见，如果不是当初放了杨老宽，现在成安县城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10月21日，又一个黎明姗姗而至。
山口尚林和羽仁次郎的目光持久地对峙，对于山口尚林来说，半生戎马倥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执拗的下级军官。
“羽仁君，虽然我答应过让你做攻打成安的先头部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容忍你蛮干。帝国士兵的生命是无价的，你不能拿他们的生命来开玩笑。在攻打成安之前，你必须要按照作战程序进行全方位侦察。”
“大佐阁下，我认为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羽仁次郎没有退却，他迎着山口尚林的目光，“像成安这样的小城跟其他的支那县城没有什么两样，我们这样谨小慎微只会拖延帝国圣战的时间！”
尚林气得瞪圆了眼睛：“羽仁次郎，如果你再执意行事，我将打报告让你回到第八师团，你好像更适合在满洲跟熊瞎子打交道。”
山口尚林的话刺到了羽仁次郎的软肋——如果真的回到满洲，他将失去为哥哥报仇的唯一机会。
“大佐阁下，我将按照作战程序再次派人去成安侦察。”羽仁次郎重重地垂下头。
“希望这次你派出去的侦察兵能活着回来。”山口尚林的语气饱含轻蔑。
“是！”羽仁次郎双腿一并。
山口尚林已经厌倦和这个不服管教的下属对话，他冷冷地扫了羽仁次郎一眼，轻轻挥了挥戴白手套的手。
羽仁次郎慢慢地退到门口，然后转身离去。
“乡巴佬！”山口尚林嘀咕了一声。
羽仁次郎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咬着牙快步走出指挥部。
1937年10月21日。
赶集的人流充斥着成安城的大小街道，迫在眉睫的战事丝毫没有打乱成安人的生活节奏。北城墙内的大坑里尘土飞扬，做生意的吆喝声甚嚣尘上。城墙上却是一种别样的紧张氛围，墙头森严壁垒，士兵和警察紧张地守望着北边的大道。三座城门也加强了盘查，沙包遮挡着多半个城门，每一个进入县城的乡民都会遇到细致的盘查。
邯郸到大名的公路隔着牛槽沟在晨雾中漫延进茫茫原野。由于战事紧迫，路上很少看到行人，只有少量的国民政府公务车和物资车急匆匆地向东疾驰。姚大寿倚在沙包上点燃了一支烟，这些天夜以继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有时候会在不知不觉间睡着，直到香烟险些烧灼到嘴唇才会猛然惊醒。跟那些满脸稚气的新兵和人情练达的警察不同，他是一名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军人，他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同时也明白每一场战争的胜负只在转眼之间，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有可能让成安城化为齑粉，这是那些新兵和警察难以体会得到的。警察和士兵们可以偷空呼呼大睡，而他不行，他知道自己肩头的责任。他叹口气，仰头吐了一个烟圈，烟圈柔柔地升腾而起，缓慢地洇开，然后扩散，最后幻灭在空气中。姚大寿有一种莫名的感触，自己半生戎马和29军的命运就像这个吐出去的烟圈。中原大战、喜峰口大捷、血战平津为29军赢得了赫赫战功，惜乎南京方面“应战而不求战”的指示，加上军长宋哲元寄望与日军苟合让29军屡失战机。姚大寿忘不了7月29日那人充满耻辱的日子。宋哲元为了保存29军实力在北平留下四个团，然后撤出北平城。姚大寿看到了北平百姓的失望、愤懑、无奈，他们想不到自己的军队竟然会放弃这个北方重镇，当姚大寿骑着马走过北平的街道时，他看到了百姓们充满愤怒的目光，这种目光足以阉杀军人们的自尊，那里面不仅仅是愤怒，而且有轻蔑和恨意。姚大寿的耳朵里充斥着百姓们恶毒的咒骂，他的心在滴血。
29军的英名毁于平津一役！
但这个血性部队的军魂仍在，只不过它需要被唤醒。
在成安这个小县，姚大寿发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呼唤着蛰伏在他血液中的军魂。
“就在成安来洗刷我作为军人的耻辱吧！”姚大寿把烟蒂捏成粉末，“不能再向后退了，再退整个中国军人的脸都要被丢尽了。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就在昨天，柴要村的村民们敲锣打鼓到县城报捷，他们带来一匹东洋马和一颗日本兵的头颅，这是一伙农民用铁锹、锄头得到的战果。对于姚大寿和他的士兵们来说，这哪里是报捷，分明是一种讥讽。姚大寿听到了士兵们的议论，一种憋屈在心中很久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日本人之所以在中国横行无忌，除了武器装备上的差距还有中国人无限度的容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