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文森特是在塞纳河畔,一个安静的午后。当时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原本的样子,我还能听见教堂的钟声从时空的洪流中传来,在脑海中当当作响;看见雪白的鸽子从广场上飞起,飞蛾扑火般扑向毫无热度的太阳;感受到微风拂过我的身躯,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塞纳河平静的河水在阳光照射时将粼粼的波光反射进我的眼睛,将世界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界限。
在遇见文森特之前我的过去似乎仍旧很清晰,但所有的记忆在遇见他的那天就变得模糊。
但是我还是知道我是谁。
我叫陈风然,我出生于江南一个偏僻的水乡。我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在石桥上从桥栏缝隙中观察碧绿的河水从我眼前缓缓流过。这幅场景构成了之后的日子里我对童年的全部记忆。
二十岁那一年,我来到了巴黎留学。
和所有留学的人一样,我在这个异国他乡悲哀地生存着。我的家里没有更多的钱来让我衣食无忧——学费的大部分也是我靠每年的奖学金获得,我只能在繁忙的课程之余在不同的地方打工,陌生的东方面孔受到了不少歧视甚至侮辱。但那些我都不在乎,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去和他们对抗,我也知道对抗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困境是可以改变的,这是我一直坚信的道理。我仍然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工作学习生活,直到某一天,发生了那件事。
江安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和我一样主修心理学。都是一米八的个子,但与我的苍白阴郁截然相反,他是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在欧洲女孩的中也无比吃香。他的性格很直率,和他交朋友是我在法国唯一的幸运。
可是他死了。
他和一群当地的混混起了争执,混混企图绑架一个可怜的中国姑娘。江安最后被人用刀捅了13下。他躺在柔软的草地里,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衬衣,他的脸上不再有一丝表情,他的心脏不再有一丝跳动的痕迹,他的正直与善良反而将他埋葬。也许他最后会欣慰地想着自己还是救了一个无辜的人,也许他会在心里慢慢地微笑。可是这一切我们都不会再知道。
学校为他举办了一次哀悼会,许多学生手拿着蜡烛和白菊花在夜晚的操场上默立,围成了一个圈。被救的中国女孩跪坐在圈的中心泣不成声。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的人面上满是哀伤,有的人却新奇的四处张望。最后他们离去的时候,满地被踩碎的白菊花,风吹过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香。
这个事件从正义开始,却从虚伪结束。法院最后的判决书下来,捅了江安的那个27岁的青年混混被无罪释放,他的律师列出了许多证据来说明是江安先动的手,青年是正当防卫,再加上青年是一个高官的儿子,江安就只是一个有着留学生签证的中国男生。
在律师有预谋的言论与媒体的造势下,受害者变成了刽子手,杀人者高唱无罪歌。
知情的人虽有愤恨,却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言,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抱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况且知情人都只是来到异国他乡的学生,没有一点能力与当权者对抗。
沉默,是最好的结果。
江安的父亲来到巴黎已是一个星期后了,他的母亲听闻噩耗后立刻晕厥,在医院里仍未苏醒,他的父亲面无表情,似乎所有的感情都已经随着江安的死亡而远去。有人偷偷告诉了他与媒体截然相反的事实,可是他没有抗争,没有上诉,没有任何的反抗,他说他只是想将他儿子带回家乡。
两天后江安的父亲带着他优秀儿子的骨灰盒回到了中国,走的时候知晓内情的留学生们给他们送行,他们握着江安父亲的手说:“您的儿子是个英雄。”可是江安的父亲只是默默不语,最后才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了一句:“我宁愿他是个懦夫。”
我站在人群最后,看着这个一夕之间满头白发的老人紧紧地抱着他儿子的骨灰盒,仿佛抱着他的整个生命。这就是正义,这就是这个世界。我暗暗对自己说。
我,陈风然,根本无力对抗这个黑暗的世界,否则江安就是我的下场。
一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可是别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我曾无比喜爱塞纳河的风光,没有课时,我常在下午三点的塞纳河畔为游客们画肖像。塞纳河平静的河水让我的心都变得无比沉静,一切不安与不平都会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可是自从江戈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那个地方了。
直到江安的父亲离去那天,我再一次去了塞纳河畔。我感受着微风拂过我正在作画的手指,一丝一丝,轻轻柔柔,河水缓缓流淌,她闪烁着粼粼波光的面容仿佛在对我微笑。
那天,我遇见了文森特。
他的身影就像是从河水中幻化而来,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将他的身躯显得更加修长。塞纳河的波光点缀了他的眼睛,河畔的微风轻抚着他的头发,午后的阳光成就了他温暖的微笑。他用中文在我耳边低不可闻地呢喃:“我叫文森特。”
然后,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用地道的法语对我说:“来吧,为我画张肖像。”
我没有说话,认真的为他描下了大致的轮廓。他让人熟悉,无比熟悉,这种让人温暖的感觉和死去的江安如出一辙,我心里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一个整体的轮廓慢慢在我手中生成,可是等我想要再仔细的观察他的五官时,我却再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就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只能够看清大致轮廓。我盯着他的脸,仔细地,认真地,可是我的视野却越来越昏暗。
我脑中嗡嗡作响,不知怎么的,从到巴黎开始所有的屈辱悲伤却在这一刻猛然迸发,充斥了我的脑海。那些负面情绪许是积压得太久太久,久到一有喘息的机会它们就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的心脏。
我扑倒了画架,头痛得异常剧烈,眼前一片模糊。那个叫做文森特的男人站在围过来的人群之后,依旧在轻轻微笑。
这一刻我好像出现了幻觉,我好像看见文森特身后还有一个人影,黑暗的,模糊的身影,粘附在他的背后,缓缓流动,流动,慢慢包裹着他,像是要将他吞噬。
我抬头,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我的眼睛,随即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醒来时世界已经开始扭曲。
我仿佛漂浮在一团巨大的云朵中,浑身说不出的舒适,脑子里一瞬间充斥着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存在,在那一霎那我就像置身天堂,一切苦痛都不复存在。四肢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我甚至能感觉到天使唱着最圣洁的歌谣迎接着我的来到,天父张开他慈爱的手臂将我纳入他的怀抱。
室友格林的声音突然从我耳边响起,却夹杂在无比嘈杂的电流声中难以听清。我睁开眼,是自己阴沉破旧的公寓楼。晦暗的微光从残旧的窗户照射到我的床上,床紧靠着的墙面石灰斑斑驳驳,露出了大部分水泥。阳光在我睁眼看见它的时候却悬浮于我的身体上空,让我自身处于一片阴暗。我看见的一切都在不断的放大缩小,变换扭曲。
格林红色的卷发在他的头上格外耀眼,随着他激动地说话时头发也在颤动着,让这个英国男孩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可是即便他说得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我的脸上,我耳中听见的也只是嘈杂难辨的声音。我坐起身,晃了晃剧烈疼痛着的头,随着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的世界也终于稳定了下来,格林似乎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话,皱眉看了我一眼后扭头走回了他的房间。
我掀开身上发黄的被子,双脚踏在地面上让我有了几分安全感。脑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记忆开始流失,所有的过去成为了指尖的流沙。脑中只剩支零破碎的片段,最清晰的只有童年水乡碧绿的河水以及江安的死亡。
我是陈风然,我的过去从现在开始与我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