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见了我一怔,目光随即掠过我投向起身出迎的吴氏。吴氏心里明白,先自皱眉道:“这个甄妹妹也太实心了,姐妹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即使要叩,也只不过走个样子而已,她却一头头只管磕下去,和石头碰硬,哪有不磕出血来的!翠蟾,还不快去绞一块干净帕子来,替甄夫人擦试干净!”
绿衣侍女应声而下。
袁熙看了我一眼,坐下道:“你何必如此,起来吧!”又向善姑道:“姑姑也起身吧!”
善姑谢过,起身。我却是跪了这些时,膝盖早已麻木,强忍着站起来。翠蟾取了帕子来,低声道:“甄夫人,忍着些!”小心地在我脸上抹了几下,退下。
吴氏上茶,袁熙接着道:“这些人谁人不行,偏要自己动手!”放了茶杯,又扶着她坐于榻上,道:“今日好些了么?”
吴氏点点头,道:“你心里多少事,还要惦念我!”
善姑在旁笑道:“公子一来,小姐再有什么病也都好齐全了!”
袁熙一笑,道:“借姑姑吉言!”又向吴氏道:“上回送来的华山白灵芝想来也该用完了,我已吩咐下去,即刻再去采买。”握了握她的手,“我看这回不仅气色见好,连人也年轻了。都说这华山白灵芝不但可以养心安神,还可以贮颜延年,看来此言果然不虚!”
吴氏摸着自己的脸,黯然道:“公子是不是觉得为妾有些老了?”
袁熙一笑:“你又多心了,你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扎着羊角辫、擎着一只花躲在门里偷看的停云!”
吴氏将身子一扭,道:“公子又取笑为妾!”
善姑笑道:“小姐这下放心了吧,公子多会疼人!”转向袁熙笑道,“公子不知,公子不在跟前时,小姐说三句话,便有两句不离公子,哪里像是做娘亲的,简单是个刚出阁的小姐——”
“姑姑再混说就回母亲那里吧!”吴氏嗔道。
善姑眨巴了一下眼睛,噤声不言,却一脸笑意地望着袁熙。
袁熙道:“姑姑,老夫人可好?”
“好!夫人前些日还念叨,说小姐有病,不宜车马劳顿,怎么公子也不去看她?夫人只有小姐一个,小姐一出阁,闪得夫人苦清,早晚也只是奴婢在跟前说话解闷!奴婢貌粗口拙,夫人念奴婢忠心侍主,倒也不计较,可巴望公子小姐的心都写在脸上了!奴婢抖胆说一句,公子若是得空,不妨去司空府走走,夫人疼公子的心和疼小姐是一样的!”
袁熙点点头,道:“姑姑之言甚是!昨日岳父大人寿辰,我为大将军之事,不得亲去相贺,心有不安,必当登门请罪!”
“昨日公子遣去的人这般说了,夫人当时便发话,大将军奉朝命行牧冀州,大将军之事便是朝廷之事,公子不肯因私废公,正是公子明理之处。夫人袒护公子,自不必说,便是司空大人也不甚介意。公子放一百个心便是!”
“送去的百鹿图不知岳父大人喜欢么?”
“喜欢,大人当下便命人取出挂了起来……”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他们亲亲热热地拉着家常,好像刚才拖拽香草的惊恐一幕从未发生过,也从来没有过侮辱、谩骂,鲜血。有的只是眼前这些和颜悦色的人,和细细的香暖。
忽听吴氏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件事正要和你商量,只是不知你舍得舍不得?”
我的心一刺,地上的血迹像条虫子般蠕动了一下。
“什么舍得舍不得?”袁熙呷了一口茶,笑道。
“下月家宴,我想甄妹妹是公子新纳之人,也该去众人面前露露脸。可我冷眼看了这半日,她到底年纪轻,言语行事欠稳妥,若是这样出去,只怕白叫人笑话。偏巧姑姑今日来了,我又有心留她多住几日,所以想着不如叫甄妹妹跟着姑姑学些出入的规矩,一来是公子的脸面,二来也是她们两人的缘份,只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多大的事,你自己做主便罢,说什么舍得舍不得!”
吴氏笑道:“既是学规矩,必定要受些拘束。甄妹妹究竟小户人家的子女,想来母亲膝下也是骄纵得很。若是有个腿酸肢乏,只怕公子看着心疼,转而恼了,所以才有‘舍得舍不得’的话。”
“你既是真心抬举她,我何至于如此不堪!就是她自己,也该感念你赤心相待才对!”
“有公子这句话为妾就放心了!”
“你以后大可不必这般多心,夫妻原该同心戮力,岂可因小事而废大体!”
吴氏笑道:“为妾谨记公子之言!”
他款款地喝着茶水,和吴氏一唱一和地抛出这些话来,每一句都使我的心坠落得更深——我不明白,我脸上的血迹,他怎么能视而不见,竟然相信她编作的一派谎言,将我往荆棘堆里推!我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个冷漠的男人便是昨夜鸳帐里那个柔情缱绻,软语温存的人,那些情意绵绵的话犹自在耳,人却已经如隔天崖!
难道竟连一分真心都不可得么,那么我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只是一件可观、可玩、可赏,令他开怀畅快的玩意儿,是他兴来时的消遣,兴尽时的弃帚么?我心里如针扎刀挖一般,竟比那痛香草之心还要胜上十倍。
忽然袁熙仿佛不经意间道:“香草所犯何事?”
他看见香草被拖出去了!我心里抖然升起一线希望,哪怕可以救得香草!
吴氏却笑道:“你有这功夫念及一个奴婢,不如去看看谦儿!他这两日读书长进不少,等不及要向你夸耀,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今儿早起便有些恼了,死活不肯进书房,说反正书读得再好爹爹又看不见!我多说了他几句,他便抱着你送的那块玉砚哭起来,又说爹爹答应带他去骑马的,原来早忘记有谦儿了。哭来哭去,抹了一脸的墨,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诓说你今日一定会来看他,这才哄了去!”
“这个谦儿,真是倔!”袁熙一笑。
善姑一旁笑道:“公子小时候何尝不是这般倔,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看这小公子不仅脾气相像、相貌更是和公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行动举止、顾盼神色都和公子仿佛!”
吴氏嗤嗤而笑,望着袁熙,面露得意之色。
袁熙笑道:“我从王大人处回来就去看他。他上回闹着要骑马,我已经替他相中了一匹大宛马驹,到时一并带过去!”
吴氏笑道:“我看谦儿人虽然小,胆量却不一般,当真降服了这马驹也不一定!”
善姑道:“只怕小姐的院墙要遭殃了,要提前找好匠人才好!”
吴氏一怔,道:“什么?”
“小公子若真得了这马驹,还不高兴得拆了墙!”善姑笑道。
袁熙呵呵笑起来。那笑容竟如清风朗月一般,我先是一愣,不由凄然一笑——一个侍妾、一个侍婢,他如何肯放在眼里,他有真正重要的东西!而吴氏,也有足够恨我的理由,不仅因为我威胁到了她的爱,更因为威胁到了她心爱的孩子的爱!
三人笑了一会儿,吴氏忽然向袁熙道:“你刚才说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袁熙沉吟道:“司徒王良。”顿了顿,“我来也正想与你商议此事。大将军差我去这个王大人处讨一个口信,事关紧急,听说他和岳丈大人过从甚密,我想,不如托岳丈大人修书一封,我亲自带去,必定马到功成。”
吴氏忽然沉下脸道:“哼,你这时候想起我父亲来了!昨日是他的寿辰,你怎么不去拜?事情堆到鼻子上才想起来!先不说我父亲肯不肯,我先就看不过去!”
袁熙危坐不语。
善姑在一旁连忙笑道:“小姐别怪我倚老卖老,说你两句。都是做娘亲的人了,这孩子脾气也该改一改了!公子说的是正事,难道因为赌一口闲气耽搁下来?”
吴氏不过是装腔作势,想惹得袁熙来哄她,见袁熙有些不悦,又听善姑如此说,也便顺坡下驴,转而向袁熙笑道:“算了,你最是有理的,连姑姑都向着你说话!大不了我豁出命不要,随你走上一遭,从父亲手里讨一封书信便罢!”
袁熙的脸色也和缓下来,道:“那便有劳夫人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夫人不如即刻梳洗,我先走一步,备好马车在府门外恭候!”
“和谦儿一般性急!”吴氏薄面含嗔,却也动作起来。
袁熙往外走,经过我时,停了一停道:“你也且回去吧!”
吴氏笑道:“瞧我,只顾着和你说话,竟忘了甄妹妹还干等在那里!妹妹先走一步,过会儿我让翠蟾送几粒丸药过去,用酒研开了敷上,不出三日,管保妹妹那张脸比先前还要俏三分!呵呵——”
善姑也跟着笑起来。
我却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