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望着那海棠出神,忽然听见外面一声鸟雀清脆的啼叫,接着袁熙从窗前一闪而过。我一急,连忙又躺回床上。
我侧身朝里,他坐下来推我道:“快起来,你看这是什么?”
我只好坐起身来,看见他手里提了一只金色笼子,笼子里一只黄翎翠羽、秀目细喙的小鸟正蹦跳扑闹。
他笑道:“我看它那眉目竟有几分像你,想着也许和你有些缘分,所以就拎过来了。喜欢吗?”
他见我不语,便将笼子放下,来握我的手。我依旧静默无言。他笑道:“怎么又是一副冷脸?还是因为上回的争执吗?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你也该放下了!让我瞧瞧,昨日那该死的剑柄伤着你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探过来,我往旁边一闪,躲开了。
他笑道:“我这些日子没来,怎么看你衣宽带松,这般消瘦了?楚王好细腰,宫中竟有饿死之人,我不是楚王,你大可不必!”
我却想起善姑说的关于“腰细,公子看着喜欢”的话。
“你知道么,虽然我这些日子没有来,可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惜园!”
我终于忍不住道:“这又是何必!你的人在憨源,心却在惜园,未免太劳神了!”
“你吃醋了?”
“五味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醋味!”
“哦?可我觉得吃醋的女人才可爱。一个女人从不吃醋,三从四德,令人起敬,却由不得要敬而远之!”
我冷笑一声:“怪不得吴夫人那样醋妒,原来是因为公子喜欢女人为他吃醋!”
“我若是承认我喜欢女人为我吃醋,你会做这样的女人,来讨我的欢心吗?”
“我只会以本心待人!”
他一笑:“我倒觉得你更爱冷脸待人!”
“公子若是嫌弃我的冷脸,可以去憨源,或是吴夫人那里也好。她们一定会巧言欢笑,奉承公子,岂不比在这里瞧我的冷脸强过百倍?”
他脸色一沉,盯着我道:“你当真又要赶我走吗?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什么叫有,什么叫没有?如果公子觉得二位夫人那般行径才叫有,那我心里便是没有!”
他终于变色道:“怪道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为人行事如此倔强,我想是因为待你太好的缘故,忍了几日不来,想杀杀你的傲气,谁想你的气性倒越发大了!我每次欢欢喜喜地来,总被你讥刺而走,你可知言语比刀剑更能伤人!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屡屡如此,不知究竟是何意!难道是因为你心里贪恋袁谭,怪我挡了你的青云路?你果真存有此心,我留你在身边也无益,你放心,我一定成全于你!只要他见了你的模样,再没有不肯的!他毕竟是未来的世子,凭你的绝代姿容,不怕不获宠!我不但落一个人情,还乐得从此消停,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一怔,想不到他会如此绝情,仿佛丢弃一件物品一样,要把我扔给袁谭。看着他冷漠无情的脸,我万念俱灰,忍不住漱漱落下泪来。
他冷笑道:“怎么,喜极而泣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愤然含悲道:“我不知道什么世子世女!你可以冷落我,但不可以污蔑我!你是王侯公子,身边从来都是美人环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虚情伪意,逢场作戏,在你已是习以为常!我区区一个侍妾,凭着一点姿色,比别人多得了几分眷顾,便该从此感激涕零、殒身以报才对,不该计较什么宠辱,更不该以我之心去度公子之心,想什么‘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
我的话还未完,他忽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你说了这些,唯有这句才是我要听的!我不信我统得千军万马,竟拿你一个小女子没办法!实话给你说,莫说是平白送与他,他便是以世子之位相易,我也绝然不肯,便是皇帝来夺,我拼得性命也要将你留下!”
我一怔,才知他刚才是故意相激,心里一宽,眼泪却更加汹涌而出。他默然无语,两只环绕着我的手臂却更加有力,直到我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直到我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他才扶起我的脸道轻声道:“你现在还要赶我走么?”
他热烈如火的拥抱驱散了我心头连日的阴霾,我一番痛哭又荡涤了心中压抑的委屈与不平,我也紧紧抱住他的臂膀,算是一种回答。
“你要是永远这么温顺该多好!”他叹了一声道。
“你要是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该多好,我就不会痛苦烦怨、坐无宁日!不会日夜期盼着你,见了你又要生事。我一想到你是从别的女人那里而来,心里就不由竖起了刺!”
他笑道:“怪不得你这样棘手,原来是刺猬所变!唉,棘手就棘手吧,我也认了!这世间之物,但凡母的都比公的难缠,何况你又是只母刺猬!”
我伸手去打,他抓住我的手笑道:“还不承认你是吃醋了!”
我忽然向门口喊道:“香草!”
他一呆,我趁机挣脱出来,跑到一旁笑道:“我偏不承认,偏不叫你得逞!”
他一笑,指着金丝笼里的雀儿道:“她也惯会用金蝉脱壳之术,和你越发像了!”
“它会金蝉脱壳?”我莫名其妙道。
他从漆盘里捏了一颗红果子在那雀儿眼前晃了晃,我以为他要引逗那雀儿来啄,谁想它见了那果子忽然闭目敛翅,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怎么逗弄都毫无反应,仿佛气息奄奄。
“它怎么了?”我诧异道。
“你自己瞧!”他伸手打开笼子。
谁知小门刚一开启,那雀儿竟“特楞”一下展翅飞了!袁熙笑道:“这便是它的逗人之处,见人喂它红色果子便诈死,等人打开笼门,却又来个金蝉脱壳,飞了!”
我又好笑又好气:“难道它以为红果子有毒,要取它的小命吗?天下竟有这种多疑、善诈的鸟!”
袁熙笑道:“它怎么可能有那般心思!虽然万物皆有灵,可禽类比之兽类,却又低了一等。以食物诱之,兽类尚且无防患之心,何况一只小雀?这都是人们想法子取乐,作弄出来的!”
那只雀儿飞了几圈,落在妆镜前啾啾叫着,似乎在申诉自己的无辜。我道:“什么人这么下作,把一只好端端的鸟儿撮弄了来做这个!”顿了顿,“不如把它放归天地,还它一个自由身!”
袁熙一笑:“你倒是好心,可是这种笼养的鸟儿弱不禁风,放它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野猫野狗填了肚子!”
“若是这样,也只好养着!那么,你觉得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翠缕?”
我一脸不屑。
“金眉?”
“俗不可耐!”我摇头道。
“你说一个听听!”他笑道。
“它虽然金笼玉食,却失去了最可贵的自由,而且被人作弄得可怜,不如叫它想云吧!”
“想云?”他一笑,“是个好名!可是,到底是你想还是它想呵?”
是呀,我也和它一样,失去了自由,看见天上的云朵便觉得羡慕。我望着那雀儿一笑,道:“我们一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