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外。
又多了一个土堆,和那些战死的袁军一起。想想有些荒谬。和敌人埋在一处,她一定不乐意。她一定想尸骨还乡,这是每个死去的人的愿望,可是我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有使她不暴尸荒野。
这些土堆里,有一个是埋藏那个小兵士的地方。他没有死于敌人之手,却死于自己人之手,这是比战争更残酷的事情。
他们,却都因我而死。面对他们,我有一种沉重的罪孽感。我低头,看见两手污脏。
“走吧!”袁熙道。
“你如果觉得累了,可以先走,我想再呆一会儿!”
“我不是怕累,是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人死如灯灭,你葬也葬了,头也磕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因我而死,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送她入土,求个心安了!”
“她是被袁谭所杀,与你何干?你不要什么不好的事都往自己头上扣。”
“我虽然没亲手杀她,她却因我而死,说到底,是我害了她。”
“其实,公孙城破时,已经注定了她难得善终。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是失败者的命运与劫数,逃也逃不掉的!”
我望着坟头,半晌道:“你说,每天这样打来打去,会不会有一日,邺城陷落,我也在劫难逃,落得她这般下场?”
袁熙忽然捂住我的嘴道:“我不许你乱说!”顿了顿,“你总是这样,说好听了叫多情善怀,说难听了叫胡思乱想!现今虽然天下大乱,纷争四起,可各路人中,哪一个有我袁家这般势力,哪一个能越过袁家的百万精兵,进得冀州,进得邺城,你告诉我!”
我无言。我虽是汉人,却在蒙古草原长大,又没上几天学,对汉家历史知之甚少,否则,我真的可以告诉他,这场大纷争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半晌,我道:“你信吗?”
“什么?”
“他说的作眉作色,找后路的话?”
“当然不信!他是故意离间你我,我岂能连这个都不知!”
真的吗?我望着他心里道,你真的信我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信我宁死不肯相负?可是,我却有些不信了,你究竟能不能越过男人心里的那道坎儿?
“竟然还当着我的面杀人,此耻不血,我袁熙枉自为人!”袁熙愤道。
我收回眼神道:“也许,我们当时可以制止的!”
“你是在怪我吗?”
我摇摇头:“连你都有被我牵连,要说怪,我只怪我自己!”
“他出手快,我根本来不及,就算来得及,当时救下了,他岂不更恼怒,她回去也难逃一死!除非——我把她留下来。”
“如果那样,她至少可免一死!”我苦笑道。
袁熙一笑:“我如果把她留下来,该拿你怎么办?送给袁谭吗?”
“失掉我一个,可以挽救一条性命,还可以为你换来美女、珠宝,尤其是你渴望的功劳,其实很划得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真的这么想?”
我知道这话说的造次了,可还是忍不住道:“这有什么,在你们眼里女人不过是件东西,换来换去很正常,特别是还能赚得功名禄位!再说,我又没有明媒正娶,又没有和你结拜天地,不过是你一顶轿子抬回来的小妾,大不了再一顶轿子抬出去!”
他脸色一变,忽然抓起我的手道:“你为什么总要说这种话?你这么看轻自己,就是看轻我,看轻我对你的心!你口口声声轿子抬进,轿子抬出,没有结拜天地,那好,我现在就成全你,和你结拜天地!”
他拉着我便要跪下,我一愣,叫道:“在这儿?你疯了吗?”
“不合适就另找地方!”
他忽然拉起我一阵飞跑。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一呼百喏的将军,而是像一个纯粹的男人,要急切地带着心爱的女人逃离。
我一时茫然无绪,只是跟着他奔跑。和他一起奔跑的感觉真好,像飞一样,在荒野里飞,似乎这么下去,便可以得到渴盼中的自由——
最后,我们气喘吁吁地停在一颗古树前。
“我想,让它做我们的见证最合适不过了!”
“你当真要和我拜天地吗?”我抚着胸口道。
“当真!这里没有洞房,没有花烛,只有我袁熙的一颗心,够吗?”
我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我忽然有种哭的冲动,咽着嗓子道:“够!”
袁熙伸手一拉,我和他双双跪倒在古树前,他望着我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古树仁长,拜求为证!”
说完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最后抬头的一瞬间,我忽然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他说着,自己却也一笑。
“拜天地好像不是这个说辞!”
“除了此话,我再没别的话了!”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也凝望着他道。是呀,除了此话,我也再没别的话了!
我们相依着坐在古树下,望天望地,望远方,偶尔相望一笑,久久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