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我很早便躺下了,只是睡不着,干脆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案前。研墨、濡笔,拈过一张纸,想写点什么。
给他写一封信吧,虽然再不必寄出。
半晌,香草推门进来:“夫人,您怎么还不歇息,小心劳了身子!”
我连忙把信掩了:“知道了,你先睡去吧!”
香草退出。我把纸展开,提笔写去,写不完的相思忧愁。他在那边竟是毫无消息,哪怕寄来片言只字,我也知他“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我起身道:“香草,是你吗?”
无声,只见帷幕隐隐隐晃动。
我有些骇异,起身朝那帷幔走去,一边壮胆似地大声道:“鬼丫头,三更半夜的,别唬我!”
我的心突突跳着,掀开帷幔,并无一人,难道是我听错了,不过是风声?我松了口气,复又坐下,提起笔来,“天渐渐寒了,我想秋衣马上就要变作冬袄了。住在这深深的庭院里,唯能觉得草木的一枯一荣,和那些细微琐碎的变化。高墙外的世界,和我不相关,它们仿佛下定决心要将我遗弃。而你,高墙外的人,是不是——”
突然,笔被一掣,我沾了一手的墨,不由惊起,还未看分明,早已被抱在怀里,一个声音道:“宓儿!”
我一愣,竟是袁熙,不禁又惊又喜:“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他穿着一件粗布褂子,像一个仆役,低声道:“是我,我回来了!宓儿,我终于又见着你了,终于又把你抱在怀里了!”
想到这些日子受的委屈折磨,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捶着他坚实的臂膀道:“你还记的我,你原来还记的我!我以为你一去,便永远把我丢在这里了!”
他用袖子替我擦去泪水,更加紧紧地抱着我,半晌道:“我也是不得已。你知道,我身为幽州刺史,不能擅离职守。我身边又有大将军的耳目,如果他们知道我回了邺城,一定会秉告给大将军。大将军会以为我回来是联络旧部来了!可是我太想你了,如果不回来见你一面,简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过,所以我宁可冒大不韪!”
他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舒适,我多少次在梦中得享,可是,我硬着心肠推开他道:“就算不能声张,也不至于像刚才那般鬼鬼祟祟!”
他一笑:“我怕打挠你。你写的什么,我瞧瞧——”
他去抓案上那张纸,我连忙夺过来放烛火上烧了,道:“信是写给人背后看的,哪里有当面看的!”
“原来你是在给我写信!你不想我当面看,我带回去看便罢,何必又毁了!可惜!”他叹息道。
“有什么可惜的!我给你写了那些信,你在意过吗?现在却在这里假惺惺地叹气!”
袁熙愣道:“你给我写信了?我没有看到啊!若说信,我写给你的报平安的信呢,你收到了吗?”
我也一愣,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一定是被刘氏截去了!真正可恨!”袁熙一脸怒色。
我怔了一怔,却忽然笑了。这对我倒是一个好消息,被人截去甚过被他忽略。
袁熙皱眉道:“妖妇作乱,你还笑?”
“我以为你不愿看我的信,也不想给我写片言只字,现在我明白了。”
“明白你错怪我了,对吗?你这个笨女人,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怎么可能不愿读你的信呢!我虽然也有惹你不高兴的时候,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难道要我剖出来你才肯信吗!”
烛火轻轻晃动,他略有些削瘦的脸映在烛光里,我忽然一阵心疼,捧起道:“你瘦了,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除了你,谁还能让我茶饭不思!”
我洗掉墨汁,他脱了外衣,拉着我坐到床上:“告诉我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有没有想我之类的话?”
“没有。”我莞尔一笑。
“你不想我吗?”
“不。”我笑着摇摇头。
他忽然俯在我身上吻着我着道:“可是我想你,宓儿!你一定也是想我的,说你想我!说呀——”
那吻是潮热的,迷醉的,我所渴念的,可是不行,不行!我推开他道:“对不起,怕是不行。”
“我记的你不是这几日呀?”他诧异道。
我顿了顿道:“我有孩子了,快三个月了。”
一个女人怀了孕,原本是该欢欢喜喜说给男人听的,可是此时我心里只有惶恐,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唯恐那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诘问和羞怒。
“你是说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他惊道。
我的头更加低垂。
“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我都写在信上了,只是你没有机会看到。”我喃喃道。
他忽然把我从床上凌空抱起,笑道:“我又要有儿子了!我袁熙又要有儿子了!谢谢你宓儿,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哈哈哈——”
他似乎有无限的欢喜,我如释重负,怀孕之后的阴霾一扫而光,心境一下子明郎起来。比起他的信赖来,再多的流言,再多的伤害又算得了什么!我也随他笑起来,笑声落在耳朵里,我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像这般笑过了。
“嘘——”袁熙瞅了瞅窗子,忽然止道。
我连忙禁声,示意他把我放下来。袁熙把我轻轻放在床上,我小声道:“你只想儿子,若是女儿呢,你认不认?”
“女儿一定像你,我更喜欢!”“我才不信!”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万分欣慰。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他忽然道:“我走之后,有没有人为难你?”
那些都是我无法起齿的!我顿了顿道:“我关了门过日子,我不招惹谁,谁会来招惹我呢,放心!”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尤其是你现在有了身孕。记着,即使有天大的事——”
我打断道:“暂且忍耐,等你回来再说!我都记下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有一支蜡烛灭了,剩下另一支,孤独地燃烧着。我的心渐渐只剩下悲凉。我只是紧紧抱着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他似乎也是。时间便在沉默和悲凉里无声无息地流走。无法抗拒的别离时刻!
窗外忽然传来更声,梆梆梆。袁熙抚了抚我的头发,低声道:“三更了。”
我却更加抱紧了他。半晌,他摸了摸我的肚子道:“父亲要走了,宝儿好好陪母亲!宝儿放心,父亲会来接宝儿走的!”
他拉开我的手,我翻身向里。
一阵穿衣的窸窣声。“宓儿,我走了,你保重——”
我低声抽泣起来。
忽然一声“吱呀”,我急忙坐起,屋子里红烛冉冉,一切依然,只是少了他。难道只是梦里相逢吗?我的泪像珠子一般滚落下来。